第四节、安济坊的眼线
一、洛阳来的密信
武德四年九月初八,长安的秋老虎正烈,韦若曦在安济坊的后院翻晒草药,忽然见洛阳安济坊的老仆王嬷嬷跌跌撞撞跑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个油布包,布角还沾着些泥点。
“夫人!洛阳来的急信!” 王嬷嬷的声音发颤,解开油布的手抖得厉害,露出里面一卷泛黄的麻纸。韦若曦认得那字迹,是洛阳坊主王大娘的 —— 她的右手早年被烫伤过,写的字总向左歪,像株被风刮斜的芦苇。
麻纸上的字挤得密密麻麻:“三日前有五人入洛,操长安口音,查秦王行程甚急。其中一人腰悬银令牌,刻‘东宫卫率’四字。昨日见其与洛阳令密谈,似提‘昆明池’‘初九’等语。坊中孤儿阿柱偷听到‘乱箭’‘窦建德残部’字样,恐对秦王不利。”
最后那句 “老妇已让阿柱随信赴长安,当面细说” 的墨迹还未干透,韦若曦的心已沉到了底。她捏着麻纸的手微微发抖,指腹蹭过 “东宫卫率” 四字,想起去年冬天,李建成派来 “巡查” 洛阳安济坊的人,腰间也挂着同款令牌,只是那时的令牌是黄铜的,想来是换了新制。
“王嬷嬷,阿柱呢?” 韦若曦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
“在后院歇着呢,一路跑了三天,鞋都磨破了。” 王嬷嬷抹着眼泪,“那孩子揣着信,愣是没敢歇脚,说您交代过,洛阳来的急信,比命金贵。”
韦若曦快步走到后院,见墙角缩着个半大的孩子,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沾满尘土,脚上的草鞋早磨穿了底,露出的脚趾血糊糊的。他见人来,慌忙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个更小巧的油布包:“王大娘让、让我教您,说只有您能看。”
油布包里是片竹简,刻着三个字:“常何变”。
韦若曦的指尖在竹简上一顿。常何…… 玄武门守将,去年在洛阳时,李世民还救过他儿子的命,怎么会…… 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安济坊的账房说,常何的妻子去领过冬棉衣时,哭着说 “当家的近来总往东宫跑,回来就唉声叹气”,当时只当是官场应酬,没曾想……
“阿柱,你再想想,那五人除了令牌,还有啥记号?” 韦若曦蹲下身,尽量让声音柔和。阿柱皱着眉,啃着干裂的嘴唇:“有个高个的,左手缺根小指,说话时总摸鼻子。王大娘说,像前年在洛阳城外劫过粮车的那个匪首,后来听说被东宫收编了。”
匪首变东宫卫帅?韦若曦的心更沉了。她摸出块碎银子塞给阿柱:“去前院找张嬷嬷,让她给你找身干净衣服,再弄点吃的。这事对谁也别说,等我消息。”
阿柱攥着银子,使劲点头,跑出去时,草鞋在地上拖出 “沙沙” 的响,像根绷紧的弦。
韦若曦回到房里,将麻纸和竹简铺在案上。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只有风吹过安济坊的皂角树,叶子 “哗哗” 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她拿起笔,在纸上画着昆明池的路线 —— 从玄武门出发,沿渠而行,三里处有片柳树林,两侧是陡坡,正是伏击的绝佳之地。
常何守玄武门,若他反水,玄武门的守军就成了东宫的人。到时候前后夹击,李世民就算带了玄甲军,也难突围。她笔尖一顿,墨滴在纸上洇开,像朵不祥的乌云。
必须去见平阳公主。韦若曦抓起密信,将竹简藏进袖中,快步走出安济坊。街面上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她却觉得浑身发冷,仿佛已经看到了明日柳树林里的刀光剑影。
二、平阳府的密议
平阳公主府的侍卫见是韦若曦,没敢拦,直接引到了后院的演武场。李秀宁正光着膀子练枪,银枪在阳光下舞得像团雪,见她来,收势时枪尖 “噌” 地扎进地里,溅起串泥花:“我就说你今日该来,安济坊的账房说你一早就在翻洛阳的卷宗。”
韦若曦把麻纸递过去,自己则靠在廊柱上喘气。李秀宁扫了几眼,脸色一点点沉下来,枪尖在地里拧出个深坑:“李建成真是疯了!为了储位,连窦建德的残部都敢用!”
“不止,” 韦若曦从袖中摸出竹简,“常何也靠不住了。”
李秀宁捡起竹简,手指在 “常何变” 三个字上狠狠一按,竹简应声断成两截:“他敢!去年他儿子出天花,是世民求着孙思邈亲自去瞧的,这份情,他也敢忘?”
“怕是被抓住了把柄。” 韦若曦想起常何妻子的哭腔,“他妻子领棉衣时说,他们唯一的儿子被接进东宫‘伴读’了。”
“用孩子要挟?” 李秀宁的银枪 “当啷” 落地,“这招也太下作!” 她在演武场上踱了两圈,军靴踩得尘土飞扬,“不行,我现在就去秦王府,让世民别去昆明池!”
“别去!” 韦若曦拉住她,“你这一去,东宫的人肯定盯着呢,反而让他们知道我们察觉了。世民那性子,你越拦,他越要去,说不定还会单枪匹马闯玄武门,正中他们下怀。”
李秀宁猛地停住脚,额角的青筋突突跳:“那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韦若曦走到她面前,声音压得很低:“我们反着来。他们想在柳树林动手,我们就把人引到玄武门。那里是入宫要道,守卫虽多,但大多是父亲的亲兵,只要我们提前打点好,未必会听常何的。”
“打点?” 李秀宁挑眉,“你是说…… 安济坊的眼线?”
“嗯。” 韦若曦点头,“玄武门的守军里,有六个是安济坊接济过的。去年冬天大雪,他们的家人都在安济坊领过粥,其中一个叫赵二的,他娘现在还在安济坊帮忙缝补衣裳。我让王嬷嬷去传话,就说‘明日午时,玄武门恐有乱,若见银甲军,护着往东走’。”
李秀宁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这法子行!但常何那边怎么办?他若关闭玄武门,玄甲军进不来,我们就是瓮中之鳖。”
“我去见常何的同乡。” 韦若曦道,“安济坊有个张嬷嬷,是常何的远房婶娘。当年常何在洛阳落难,是张嬷嬷把他儿子接到家里养了半年。张嬷嬷说,常何最念旧,只是耳根子软,容易被吓唬住。”
“你想让张嬷嬷去劝他?”
“不止,” 韦若曦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片玉佩 —— 去年李世民赏给安济坊的,刻着 “秦王赠” 三个字,“让张嬷嬷把这个给他,就说‘秦王从未忘当年的情,若他回头,洛阳的屯田校尉之职,随时等着他’。”
李秀宁接过玉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刻字,忽然笑了:“还是你想得周全。我这就去点府里的女兵,都换上亲兵的衣服,埋伏在玄武门东侧的茶馆里,听你号令。”
“别穿女兵的铠甲,” 韦若曦叮嘱,“东宫的人认得平阳府的甲胄。就穿寻常百姓的衣裳,手里拿根扁担,看着像挑夫就行。”
两人分头行动时,夕阳正把演武场的影子拉得老长。李秀宁的银枪插在地里,枪缨被风吹得猎猎响,像面小小的旗帜。韦若曦走出平阳府,见街角有个卖糖人的,忽然买了个孙悟空,用油纸包好揣进怀里 —— 那是阿柱最喜欢的,等这事了了,得让他好好尝尝。
三、张嬷嬷的眼泪
常何府的门是朱漆的,铜环上还挂着串铜钱,据说是辟邪用的。张嬷嬷站在门阶下,手里攥着个蓝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门房见她穿着安济坊的粗布衣裳,刚要拦,就被她瞪回去:“叫常何出来,就说他洛阳的婶娘来了,再拦,我就喊得半条街都听见!”
常何从里面出来时,穿着身簇新的锦袍,腰间却松垮垮的,像是没系好。他见了张嬷嬷,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婶娘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声,我好备些酒菜。”
“备啥酒菜,我是来问你要人的。” 张嬷嬷推开他往里走,声音洪亮得能震掉房梁上的灰,“我那苦命的侄儿呢?你把他藏哪了?”
常何的脸瞬间白了,慌忙关上门:“婶娘您小声点!孩子在东厢房呢,好端端的,就是…… 就是在东宫待着,比家里自在。”
“自在?” 张嬷嬷猛地转身,蓝布包 “啪” 地摔在桌上,露出里面的百家衣 —— 是安济坊的孩子们一针一线缝的,“你忘了前年冬天,石头出天花,高烧不退,是秦王跪在雪地里求孙思邈出诊;你忘了你娘病重,是安济坊的大夫天天上门瞧,分文没收;你现在为了个破官,就把良心喂狗了?”
常何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搓着手绕着桌子转:“婶娘,我也是没办法…… 东宫的人拿着刀架在石头脖子上,我不答应,他们就……”
“就杀了石头?” 张嬷嬷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片玉佩,“秦王说了,只要你回头,洛阳的屯田校尉之职给你留着,石头还能去洛阳最好的学堂。你自己选,是要东宫的空头支票,还是要实实在在的前程,要你儿子的命!”
常何盯着那玉佩,手抖得厉害。他想起去年李世民拍着他的肩说 “好好守着玄武门,将来有你的好去处”,想起石头在东宫天天哭着要回家,想起妻子夜里偷偷抹泪说 “当家的,咱们不能忘恩负义”。
“我…… 我……” 他话没说完,就被外面的敲门声打断。门房慌张地跑进来:“将军,东宫的人来了,说…… 说要看看您这边都安排好了没。”
常何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张嬷嬷却按住他的手,对门房说:“让他们进来,就说常将军正在跟婶娘对账呢。” 她转向常何,压低声音:“现在表个态,是要当千古罪人,还是当救儿子的爹!”
东宫的人进来时,见常何正拿着玉佩发愣,张嬷嬷在一旁数着铜钱,地上还摊着些账本。“常将军,明日的事……” 领头的人刚开口,就被常何打断:“放心,都安排好了。玄武门的守军都换成我的人了,保证让秦王…… 插翅难飞。”
张嬷嬷的心沉了沉,刚要说话,却见常何偷偷给她使了个眼色,手指在桌下比了个 “三” 的手势。
东宫的人走后,常何一把抓住张嬷嬷的手:“婶娘,你告诉秦王,明日午时三刻,我会故意把守军调到西侧,东侧留空当,让他从那边走。只是…… 只是石头他……”
“你儿子我去接!” 张嬷嬷拍着胸脯,“安济坊的马车快得很,保证在你动手前,把他送到秦王府。”
常何看着她,忽然 “噗通” 跪下,磕了个响头:“婶娘,大恩不言谢!若我能活过明日,定把安济坊的粥棚修得比东宫还气派!”
张嬷嬷扶起他,把玉佩塞给他:“拿着,这是你回头的凭证。”
走出常何府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张嬷嬷摸了摸怀里的平安符 —— 是韦若曦给的,说能保石头平安。她加快脚步往安济坊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得赶紧告诉夫人,常何答应了,明日的玄武门,有救了。
四、安济坊的灯火
安济坊的灯亮到了后半夜。韦若曦坐在灯下,看着面前摊开的布防图,上面用红笔圈着玄武门的东侧 —— 那是常何留的空当。王嬷嬷在一旁缝着什么,银针穿过布料的声音 “沙沙” 响,像在数着时辰。
“夫人,张嬷嬷回来了,说常何答应了。” 小丫鬟掀帘进来,声音里带着雀跃。韦若曦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淡了些,却还是紧紧盯着图上的柳树林:“让赵二他们提前半个时辰到玄武门,就说‘安济坊的柴不够了,来拉些枯枝’,把扁担藏在东侧的柴火堆里。”
“哎!” 小丫鬟刚要走,又被她叫住,“告诉赵二,若见着带银甲的,就往柴火堆里扔三个石子,那是信号。”
王嬷嬷放下手里的活计,递过来一碗热汤:“是张嬷嬷炖的鸡汤,快喝了暖暖。明日还有硬仗要打呢。” 韦若曦接过碗,见汤里漂着些枸杞,忽然想起去年李世民在洛阳负伤,她也是这么给他炖汤的,只是那时放的是当归,这次放的是枸杞 —— 王嬷嬷说,孕妇得吃点温和的。
“石头接出来了吗?” 她喝了口汤,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
“接出来了,在偏房睡呢,张嬷嬷守着。” 王嬷嬷拿起缝好的小袄,上面绣着只小兔子,“给小公子做的,等这事了了,就能穿了。” 韦若曦摸了摸那柔软的布料,忽然笑了,指尖轻轻放在孕肚上,里面的小家伙像是感受到了,轻轻踢了一下,像在回应她的期待。
后半夜,安济坊的人陆陆续续起来了。赵二带着五个汉子,推着空车往玄武门去,车上堆着些干柴,柴底下藏着把把磨亮的短刀;负责做饭的李婶把蒸笼抬上马车,说是 “给守军送早点”,笼屉里却藏着面小旗 —— 那是平阳府女兵的记号;阿柱穿着身新草鞋,手里攥着个糖人,蹲在门口望风,见有东宫的人经过,就假装啃糖人,挡住半边脸。
韦若曦走到后院,见张嬷嬷正给石头喂粥。那孩子怯生生的,见了她,却小声说:“王大娘让我告诉您,洛阳的安济坊都安排好了,若这边走不开,就去洛阳躲躲。” 韦若曦摸了摸他的头,从怀里掏出那个孙悟空糖人:“拿着,等会儿跟张嬷嬷去秦王府,那里有好多小朋友陪你玩。”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韦若曦最后检查了一遍布防图。红笔圈的东侧空当旁,她又添了个小小的 “安” 字 —— 那是安济坊的记号,也是她心里的念想。风吹过窗棂,带着远处玄武门的梆子声,她知道,决战的时刻近了。
她拿起案上的铜哨,紧紧攥在手心。这哨声,不仅要召集玄甲军,还要吹散东宫的阴谋,吹亮长安的天。安济坊的灯火在她身后明明灭灭,像无数双眼睛,在为明日的玄武门,为李世民,为这来之不易的安宁,默默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