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月夜谈兵
大军行至绛郡时，已是七月末。此地离长安不过百里，沿途的村落渐渐多了起来，田埂上的玉米结了饱满的棒子，豆子地里藏着蹦跳的蚂蚱，处处透着丰收的气息。只是百姓们见了军队，还是习惯性地往屋里躲 —— 这年头，兵匪本就难分。
李世民让人在村口贴了布告，言明 “唐军秋毫无犯，买卖公平”，又让伙夫用铜钱向村民买了些新鲜蔬菜，这才渐渐打消了大家的顾虑。有个老汉抱着一捆青菜送来，颤巍巍地说：“军爷，这菜不要钱，只要你们别像隋军那样，把俺家的牛牵走就行。”
李世民接过青菜，塞给他三枚铜钱：“老人家，牛是您的命根子，我们怎么会牵？这钱您拿着，是买您菜的，天经地义。”
老汉捏着铜钱，手都在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当晚，大军在绛郡城外的空地上扎营。篝火升起，映得半边天通红，士兵们围坐在一起，有的擦拭兵器，有的缝补衣裳，还有的哼着家乡的小调。宋玉华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看着远处巡营的士兵，身影被火光拉得老长。
“在想什么？” 李世民走过来，手里拿着两个烤熟的玉米。
他把一个递过去：“刚从老乡那儿买的，甜得很。”
宋玉华接过来，咬了一口，果然又甜又糯。“我在想，” 她轻声道，“长安城里的人，是不是也像这里的百姓一样，盼着你们来？”
“应该是吧。” 李世民靠在一棵老槐树下，望着天上的月亮，“杨广在江都流连忘返，长安的禁军早就人心涣散了。听说卫文升那老东西，天天抱着玉玺哭，怕被人抢了去。”
宋玉华笑了：“卫文升是出了名的胆小，当年打突厥，他带十万兵，见了突厥的旗子就往后缩。有他守长安，你们倒是省了不少事。”
“也不能大意。” 李世民正色道，“长安城里的世家大族多，像裴家、卢家，手里都有私兵，他们要是联合起来，不好对付。”
他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地图：“你看，长安有外郭城、皇城、宫城三道防线。外郭城最大，门也多，我们可以佯攻明德门，吸引禁军主力，再派一支精锐从芳林门突入 —— 那里靠近西市，人多眼杂，容易藏兵。”
宋玉华凑过去，看着地上的图：“芳林门的守将是段达，这人贪财好色，只要给够好处，说不定能买通。不过……” 她指着皇城的位置，“皇城的朱雀门最难攻，那里有瓮城，一旦进去就会被包饺子。”
“所以不能从朱雀门走。” 李世民在皇城西侧画了个圈，“这里有个排水口，是当年修城时留下的，能容一人通过。我们可以派小队从这里进去，打开安福门，接应主力。”
宋玉华眼睛一亮：“这个我知道！我小时候跟父亲去长安，他指着那排水口说‘这是长安城的软肋’，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
两人头挨着头，借着月光和火光研究地图，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偶尔碰到对方的手，就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脸上却都带着笑意。
“说起来，” 宋玉华忽然抬头，“你好像什么都懂，兵法、人心，甚至连排水口这种小事都知道。”
“都是被逼出来的。” 李世民笑了笑，“小时候爹总说我‘顽劣’，把我扔到军队里磨练。跟着老兵学认地图，跟着谋士学分析局势，打了败仗就自己躲在帐篷里复盘，错了一次，就再也不能错第二次。”
他想起当年在雁门关，杨广被突厥围困，他带着小队去求援，路上差点被隋军当成奸细砍了，最后靠装成牧民才混过去。那些日子，他每天只睡两个时辰，眼睛熬得通红，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 他知道，自己肩上扛着的，是几千人的性命。
“你呢？” 他反问，“宋将军怎么舍得让你学这些？”
宋玉华的眼神暗了暗：“我娘死得早，爹总说‘你要是个儿子就好了’。我不服气，就偷偷跟着士兵练骑射，他发现了，没打我，只说‘要学就学好，别给宋家丢人’。后来他带我去剿匪，让我亲手斩了匪首，说‘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你选一条’。”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玉米，玉米粒被啃得干干净净：“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杀人，我想…… 像寻常女子那样，绣绣花，读读书，哪怕只是守着一个小院过一辈子。”
李世民沉默了。他知道，乱世里，女子的身不由己，比男子更甚。李秀宁当年也说过，想嫁个读书人，生两个孩子，可最后还是披上了铠甲，守在娘子关，一守就是三年。
“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轻声道，“等天下太平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带着淡淡的凉意。远处的篝火渐渐小了，士兵们大多睡了，只有巡营的脚步声远远传来，规律得像钟摆。宋玉华看着李世民的侧脸，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睫毛很长，投下一小片阴影。
“李世民，”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要是…… 要是将来你当了皇帝，会是个好皇帝吗？”
李世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没想过当皇帝。我只想…… 让天下人都能吃饱饭，睡安稳觉，不用再怕打仗，不用再怕苛税。谁能做到这些，谁就该坐在那个位置上。”
他转过头，正好对上她的目光。她的眼睛在月光下像两汪清泉，里面映着他的影子。两人都没说话，空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酵，像夏夜的风，带着点甜，又带着点涩。
“夜深了，你去睡吧。” 李世民先开了口，站起身，“明天还要赶路。”
“嗯。” 宋玉华也站起来，把玉米芯扔进火堆，火星 “噼啪” 地溅起来，“你也早点休息。”
她转身走向自己的帐篷，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见李世民还站在老槐树下，望着月亮。月光落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上了一层银霜，挺拔得像株不会弯的青松。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能等到那一天 —— 等到他说的太平盛世，等到自己可以绣绣花、读读书的日子。
回到帐篷，宋玉华躺在铺着干草的地铺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李世民说 “会有那么一天的”，想起他眼里的认真，心跳就忍不住加快。她用被子蒙住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帐外，李世民还站在老槐树下。他抬头望着月亮，觉得今晚的月色，好像比往常更亮些。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长安的城门会不会顺利打开，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太平盛世的那一天。
但他知道，至少此刻，身边有可以并肩的人，前方有值得奔赴的目标，这就够了。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帐篷，脚步轻快，像卸下了什么重担。月光跟着他的脚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远方，延伸到那座名叫长安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