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只过了几分钟,或许已过去数个钟头。
对陈默而言,每一秒都被树下那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嗬嗬声和刮擦声无限拉长,填充进他每一寸感知,挤压着他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
最初的极致恐惧过后,一种麻木的冰冷笼罩了他。但这份麻木并未持续太久。
另一种更加危险、更加炽热的情绪,如同地底压抑已久的岩浆,开始在他胸腔里翻腾、积蓄。
是焦躁。是无法忍受的、几乎要炸裂开来的焦躁!
被困住!像只猴子一样被挂在树上!下面是一群腐烂发臭、只知道伸着爪子的蠢货!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等死!或者等它们散开——但这可能吗?那点血腥味对它们的吸引力似乎超乎想象!
“啊——!!!”
他突然毫无预兆地发出一声嘶哑的狂吼,双手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疯狂地撕扯着!油腻打结的头发被扯得生疼,但这疼痛反而带来一种诡异的刺激感。
“滚!滚开!你们这些臭肉!烂掉的垃圾!看什么看?!没看过活人吗?!啊?!”
他猛地探出头,对着下方的尸群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唾沫星子飞溅。
丧尸们毫无反应。
只是因为他突然的动作和声音,变得更加“兴奋”了一些,抓挠得更急切,嗬嗬声更密集。
几张腐烂的脸几乎贴到了树干上,空洞的眼窝死死“锁定”着他。
它们的无视,它们的执着,它们的……纯粹出于本能的贪婪,像是一桶油,狠狠浇在了陈默心中那团焦躁的火焰上!
长期密闭环境下的孤独,物资匮乏带来的压力,一次次死里逃生积累的恐惧,以及此刻这令人绝望的困境……
所有负面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荒谬的宣泄口——对这些没有理智、无法沟通的“东西”进行最恶毒、最无意义的辱骂!
理智的那根弦,砰然断裂。
“妈的!一个个长得跟被卡车碾过又扔进粪坑里泡了三年似的!还敢出来吓人?!”
他声音尖利,带着一种疯癫的颤音,手指颤抖地指着下面,“你!对!就你!那个眼珠子吊在外面的!你他妈以为自己很时尚吗?!复古风?地狱系穿搭?!”
他语无伦次,词汇恶毒而混乱,完全不像他平时(哪怕是末日后的平时)的样子。
“还有那个!下巴都没了的!嗬嗬你妈呢!话都说不清!吃饭漏不漏啊?啊?!要不要爷爷给你找个漏斗插上?!”
“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啊?!老子就算三天没洗脸,也比你们这群烂肉堆好看一万倍!”
陈默越骂越激动,越骂越离谱,脸上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眼睛瞪得极大,布满了血丝。
他在吊床上手舞足蹈,使得吊床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散架。
“来啊!不是想吃我吗?上来啊!爬上来啊!你们这群没脑子的废物!连棵树都爬不上来!活着的时候是废物,死了更是废物中的废物!垃圾!乐色!”
他时而狂笑,笑声尖锐刺耳;时而怒吼,声音嘶哑破裂;时而又会突然压低声音,用一种极其恶毒的语气,对着某个特定的丧尸评头论足,极尽羞辱之能事。
“啧,你这身衣服……生前是扫大街的吧?死了还在捡垃圾吃?真敬业啊!”
“哎呦,这位大姐,发型挺别致啊,半边头皮都没了,挺凉快吧?”
“组团来的?还挺有秩序?怎么不排队啊?有点素质行不行?”
他完全沉浸在了这种疯狂的独角戏里。仿佛不是在面对一群致命的行尸走肉,而是在参加一场荒谬绝伦的选丑大会,而他是那个口吐毒液的评委。
这种疯癫的状态,是他长期压抑后扭曲的释放。
超市里那些无人对话的日子,那些只能对老鼠和罐头说话的经历,那些深埋心底的恐惧和孤独,此刻全都化作了最污秽、最暴戾的语言,倾泻而下。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扭动,表情狰狞变幻,时而大笑,时而咬牙切齿。
某个瞬间,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自己的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人,一个被逼到绝境的、歇斯底里的疯子,而真正的自己则缩在某个角落,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仅存的一丝理智,像风中残烛,微弱地闪烁着,死死拽住他最后的本能——没有真的跳下去。
尽管他无数次探出身子,做出要扑下去的挑衅动作,尽管辱骂声越来越高亢激动,但他身体的绝大部分,还是下意识地紧紧贴着树干,抓着吊床的绳索。
求生的本能,哪怕在疯狂中,也尚未完全泯灭。
然而,他的所有表演,所有辱骂,所有恶毒的评判,对于树下的听众来说,毫无意义。
它们不在乎他的词汇是否丰富,不在乎他的侮辱是否刻薄,不在乎他是否疯了。
丧尸们空洞的眼窝里没有愤怒,没有羞耻,甚至没有一丝波动。
它们唯一的“回应”,就是因为他制造出的动静和声音,而变得更加“活跃”,更加执着地向上抓挠,喉咙里的咕噜声更加急促。
丧尸们的无视,它们的纯粹,反而构成了一种更深层次的、令人绝望的嘲讽。
陈默骂得口干舌燥,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
激烈的动作消耗了他大量体力,也牵扯到了身后菊花的伤口,一阵阵尖锐的疼痛不断传来。
他突然停了下来。
剧烈的喘息着,胸膛如同风箱般起伏。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显得狼狈不堪。
疯狂的高潮似乎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精疲力尽的虚脱感。
陈默看着下方那些依旧不知疲倦、持续抓挠的怪物,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对着一群没有理智的死物咆哮辱骂?
这有什么意义?
它们不会感到羞辱,不会因此退去。只会因为他的声音和动作,更久地围在这里。
而他自己,像个可笑的小丑,在树梢上演着一出无人欣赏、也毫无意义的闹剧。
“嗬……嗬……”他发出类似丧尸般的、漏气般的笑声,充满了自嘲和绝望。
完了。
真的完了。
疯也疯过了,骂也骂过了。
然后呢?
局面没有任何改变。
陈默依旧被困在这树冠囚笼里。
下面依旧是密密麻麻的、渴望他血肉的死亡之潮。
阳光照射着这片诡异的景象:树上,一个精疲力尽、几近崩溃的活人;树下,一群沉默而执着的亡者。
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那些永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和嗬嗬声。
陈默瘫在吊床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
那根理智的细线,似乎又慢慢连接了回来,但带来的不是清醒,而是更加冰冷的、无处可逃的现实。
以及一个疯狂过后,更加疲惫和绝望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