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撞击声并非持续,只那一下,沉闷,带着某种……脆弱的终结感,随后便是比之前更深邃的死寂。
陈默贴在门边,像一尊蒙尘的石像,连心跳都仿佛停滞。
几分钟,或许更久,外面再无任何异响。
只有灰尘,在从门缝透进的惨淡光柱中,无声飞舞。
他最终还是推开了门。
声音来源不难找——就在斜对面那间会议室门口,一个原本悬挂在门上方的消防应急箱连同后面一小块石膏板天花板掉了下来,砸在地上,碎片狼藉。
而在那堆碎片旁,多了一团蜷缩的、被厚厚灰尘覆盖的阴影。
陈默握紧撬棍,缓缓靠近。
那不是杂物。随着距离拉近,那阴影的轮廓清晰起来——是一具骸骨。
不,更准确地说,是一具几乎完全风干、皮肤紧贴骨骼、呈现出深褐色的干尸。
它蜷缩着,姿态扭曲,脖子上还套着一个断裂的、同样布满灰尘的尼龙绳圈,绳子的另一端,还挂在更高处一个断裂的管道支架上。
是上吊的。
不知悬挂了多久,直到今天,或许是刚才自己踹门的震动,或许是绳索本身已达极限,终于断裂,让他(或她)最终坠落,发出了那一声引人前来的“邀请”。
陈默站在原地,看着这具以一种极其痛苦和绝望方式终结的生命残骸。
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同病相怜的麻木。
又是一个没能撑下去的。
他的目光扫过这具干尸,落在它那只紧紧攥着、抵在胸前的手上。
干枯的手指间,似乎露出了一角白色的东西。
是一张纸,或者说,一个笔记本的残页,被仔细地折叠着,似乎曾被珍重地放在贴近心脏的位置。
陈默沉默了片刻,蹲下身,用撬棍的尖端,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只已经僵硬如鸡爪的手,将那张纸取了出来。
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长眠已久的亡魂。
纸页泛黄,脆弱,边缘有些破损。上面用蓝色的圆珠笔写满了字,笔迹起初还算工整,到后面越来越潦草、扭曲,仿佛书写者的精神正随着笔墨一同崩溃。
他走到窗边,借着最后一点天光,读了起来。
【信的内容开始】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会看到这个。也许没有了吧。毕竟,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除了风声和那些东西嚎叫以外的声音了。”
“我叫李志明,如果你能看到,那说明你和我一样,是这场灾难里……最后的倒霉蛋之一。”
“我们曾经有十三个人。躲在这大楼的四楼。一开始,我们以为能坚持下去。我们有从下面商铺搜集来的食物,有水(刚开始几天还有断续的自来水),我们甚至用家具和文件柜堵住了楼梯口,清理了这一层的丧尸,以为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堡垒。”
“我们错了。”
“食物越来越少。水彻底断了。外面那些东西……越来越多。我们不敢出去,出去就是死。绝望像霉菌一样,在每个人心里滋生。”
“然后……有人开始生病。不是变成它们的那种,是饿的,渴的,虚弱。老张第一个不行了。他死了,就死在那个角落里。”
“我们把他……埋了?不,没有地方埋。我们……我们……”
(这里的字迹开始剧烈颤抖,墨水晕开了一片)
“我们…………”
“别看不起,鄙视我!你他妈没饿到那个地步!你没见过人饿得眼冒绿光的样子!是王磊先动的手,他像条疯狗一样扑上去……然后,所有人都疯了。包括我。”
“有了第一次,然后就有了第二次。小李被钉子扎破脚,染上了破伤风,没挺过去……她成了……。”
“我们变成了怪物。比楼下那些行尸走肉更可怕的怪物。我们看着彼此的眼神,不再是同伴,而是……食物候选。信任?那是什么东西?”
“人一个接一个的减少。”
“最后,只剩下我和小赵。她是个护士,很善良的一个姑娘,曾经是。昨天夜里,她想杀我,我知道。我也一样。我们像两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
“但我下不去手。我看着她的眼睛,想起了她曾经给我们包扎伤口的样子。我逃开了,躲进了这间会议室。”
“外面安静了。我听到她离开的脚步声。也许她去找别的出路了,也许……她受不了,自己了断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现在,只剩下我了。”
“真正的,最后一个。”
“我搜遍了所有角落,连一块过期的糖都找不到。水龙头里只有铁锈。我喝了我的尿,味道让人想死。”
“我看着窗外,这个世界死了。彻底的,完全的。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甚至连痛苦的尽头都看不到。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只是为了延续这具正在缓慢腐烂的躯体,延续这比死亡更可怕的孤独吗?”
“我写这些,不是为了求救,也不是为了忏悔。忏悔毫无意义。也许只是想证明,曾经有一个叫李志明的‘人’存在过,他曾经是文明社会的一员,最后却以这种方式,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走到了终点。”
“如果你看到了,朋友,或者不管你是谁。恭喜你,你可能是这颗星球上最后一个活人了。这份‘殊荣’,送给你。”
“至于我?我受够了。我找了一根绳子。就这样吧。”
“再见。或者,永别了。”
【信的内容结束】
没有落款,最后几个字几乎无法辨认,被一种可能是泪水也可能是血点的污渍弄得模糊。
陈默缓缓放下信纸。
窗外,最后一抹余晖被地平线吞噬,黑暗如同潮水般涌入大楼,也涌入他的心脏。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想象着信里描述的场景:十三个人,从希望到绝望,从互助到相食,最后分崩离析,走向疯狂与自我毁灭。那个叫小赵的护士,最后去了哪里?是不是也变成了楼下某具游荡的枯骨,或者……像李志明一样,在某个角落安静地结束了这一切?
他所经历的孤独,与这信中所描绘的地狱相比,竟然显得……有些苍白了。
至少,他还没有被逼到那个地步。
至少,他还没有完全丧失身而为人的……那根脆弱的底线。
他看着地上那具蜷缩的干尸——李志明。
现在,他知道了他的名字。
他们素未谋面,却在这世界终结之后,以这样一种方式,完成了最后一次“交流”。
那声引他出来的响动,只是绳子断裂,尸体坠地。
一个纯粹的物理巧合。没有危险,没有惊喜,只有这样一个冰冷、绝望的故事,和一具风干的躯壳。
极致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这栋大楼不是避难所,它是一个巨大的、文明的棺材,而四楼,是棺材里最血腥、最绝望的一个隔间。
他慢慢弯下腰,将那张承载着无尽痛苦和最终抉择的信纸,重新折好,小心地塞回了李志明那只紧握的手中。
“安息吧。”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尽管他知道,这世界上或许早已没有了安息这个概念。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那具尸体一眼,默默地退出了这间充满死亡和绝望气息的会议室。
走廊完全陷入了黑暗。
他拿出打火机,啪一声点燃,微弱跳跃的火苗只能照亮他身前一小片范围,两侧是无尽的、吞噬光线的黑暗。
陈默准备摸索着回到那个堆满垃圾食品和色情制品的“肥宅巢穴”,至少,那里的堕落,还带着一丝文明社会残留的、可悲的“正常”。
他举着打火机,像一个持着微弱火种的守夜人,在这座埋葬了人类最后一点伦理和希望的巨大坟茔里,一步一步,朝着来时的路返回。
孤独不再是抽象的感觉,它有了重量,有了形状,是李志明蜷缩的干尸,是信纸上扭曲的字迹,是这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的、属于人类集体消亡后的巨大虚空。
他可能是这世界上最后的一个人。
而这,就是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