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楼内部的黑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浓稠，更加具有压迫感。
它不再仅仅是光线的缺失，而是一种活着的、冰冷的实体，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钻进陈默的耳朵，堵塞他的鼻孔，试图将他体内最后一点热气也同化殆尽。
他沿着楼梯向下走，脚步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制造出空洞的回响，这声音不再让他警惕，反而成了他确认自己尚未完全变成无声亡魂的唯一方式。
他回到了那个“肥宅巢穴”。
这里的气味依旧令人作呕，那些二次元女郎的笑容依旧空洞虚假，但不知为何，此刻这里却给了他一种扭曲的“归属感”。
至少，这里的堕落和颓废，与他内心那片荒芜的废墟产生了某种共鸣。
他不需要在这里维持任何体面，不需要掩饰那蚀骨的孤独，因为这里的一切，本就诞生于另一种形式的孤独。
他扔下背包，撬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也懒得去捡。
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小赵的死亡彻底抽空，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麻木的疲惫。
陈默滑坐到那堆空可乐瓶和零食袋中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了眼睛。
但闭上眼睛，黑暗并未消失，只是从外界转移到了颅内。
小赵那张蜡黄、痛苦、最终归于平静的脸，李志明信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描述，如同烙印般清晰地浮现。
还有更早的，超市里一起工作的工友们黝黑的笑脸，孤儿院，院长模糊的容颜，城市陷落那天的火光与浓烟……这些画面交织、破碎、重组，形成一场无声而癫狂的颅内戏剧。
他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着。不能闭眼。
闭眼就是无尽的回忆与幻想。
陈默需要声音。需要除了自己心跳和呼吸之外的声音。
他摸索着从背包里翻出那台之前在老罗电器行找到的收音机。
陈默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打开开关，调到不同的频段，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扬声器网格上。
“嘶啦——”
“滋…………”
“嘶——啦——”
只有电流的白噪音，如同永恒的叹息，充斥着他的耳膜。
没有紧急广播，没有幸存者的呼叫，没有哪怕一丝一毫来自文明世界的回响。
这小小的收音机，成了这个世界彻底死亡的最终证明。
他曾经还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在某个遥远的角落，还有组织，还有秩序，还有人类聚集的声浪。
现在，这希望也破灭了。
“操！”
他低吼一声，狠狠将收音机砸向对面的墙壁！塑料外壳瞬间碎裂，零件四散崩落，那令人绝望的“嘶啦”声也戛然而止。
世界重归死寂。甚至比之前更加寂静。
这寂静是有重量的，压得他脊椎弯曲，压得他胸腔憋闷，几乎要爆炸。
他开始说话。不是之前那种崩溃式的倾泻，而是低声的、断断续续的喃喃自语。
“今天……找到一瓶水……半瓶……在五楼……水龙头早就锈死了……”
“外面……好像又多了几只……在街角那边……”
“烟……中华烟好抽……”
他像是在做汇报，又像是在写日记，只是听众只有他自己，和这满屋子的垃圾。
他对着那面贴满海报的墙壁说，对着角落里那堆色情光碟说。
“……小赵……埋在天台了……用黑塑料布包的……不知道会不会冷……”
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又变得麻木，“算了……都一样了。”
陈默感觉自己正在分裂。
一部分的他，还在机械地执行着生存的程序：寻找物资，躲避危险。
另一部分的他，则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漂浮在半空，注视着下面这个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躯壳，进行着这毫无意义的独白和挣扎。
孤独到了极致，便开始创造它自己的伙伴。
陈默开始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假装那里站着一个人，进行着简短的“对话”。 “谁？！”
他猛地抬头，盯着门口，厉声喝道。
停顿片刻，他又颓然地低下头，声音变得沙哑，“……听错了。”
或者，他会对着那堆空瓶子，认真地“分配”任务：“你，去看着楼梯口。你，注意窗户那边。”
他知道这很荒谬，很疯狂。但他无法控制。
陈默此时此刻的大脑迫切需要外界的刺激，哪怕是自我虚构的互动，也比这吞噬一切的绝对寂静要好。
他拿出一瓶五粮液，拧开盖子，没有犹豫，直接对着瓶口灌了下去。
烈酒像一股火焰，灼烧着他的食道和胃袋，带来短暂的、虚假的炽热。
陈默此时，需要这种感觉，需要这种能暂时烧穿那厚重孤独屏障的烈度。
酒精开始发挥作用，头脑变得昏沉，视线有些模糊。
他靠在垃圾堆上，看着天花板上污渍形成的诡异图案，那些图案仿佛活了过来，开始扭曲、旋转。
他似乎听到了工友们的吆喝声，听到了孤儿院院长遥远的呼唤，甚至……听到了小赵微弱的咳嗽声。
陈默突然，猛地坐起身，侧耳倾听。
只有风声，穿过破碎的窗缝，发出呜咽。
他再次，颓然倒下，发出一阵嘶哑的、分不清是哭还是笑的声音。
陈默开始唱歌。
哼唱着一些早已忘记歌词、只剩下破碎旋律的老歌。
跑调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怪异而凄凉。
他唱不下去了，就停下来，听着那尾音消失在寂静中，然后再开始哼唱另一首。
时间失去了意义。
白天与黑夜的交替，仅仅意味着光线的明暗变化。
他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大多时间都蜷缩在这个充满了腐败甜腻气味的房间里。
搜刮物资变成了偶尔为之的行为，只要饿不死，渴不死，他就宁愿待在这里，与他的“影子伙伴”和满屋的亡魂（记忆里的，以及他幻想出来的）共处。
个人卫生早已被抛到脑后。
脸上、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污垢，头发板结油腻，散发着连他自己都习惯了的酸臭味。
陈默看着墙上那些光鲜亮丽的二次元女郎，再看看自己这具如同野人般的躯壳，只觉得一种巨大的、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曾经的那个世界与现在这个地狱之间。
他曾是人类文明的一员。
现在，他是什么？
一个靠着文明残渣苟延残喘的、会说话的野兽？一个被遗忘在时间角落里的、最后的活标本？
他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污垢和伤痕的手，它们曾经砌过墙，搬过砖，也曾紧紧拥抱过那具刚刚失去温度的躯体。现在，它们大多数时候，只是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或者机械地将食物和水送入口中。
孤独不再是一种感觉，它变成了他的皮肤，他的血液，他呼吸的空气。
它将他与整个世界隔离开来，将他放逐到一个只有回声的、永恒的无人之境。
他有时候会想，也许李志明和小赵是幸运的。
他们至少不用再承受这种没有尽头的、清醒的折磨。
死亡，或许才是最终的解脱。
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求生的本能又会像微弱的火星一样闪烁一下，让他下意识地去摸索身边的水瓶，或者点燃一支烟。
他还活着。
尽管这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咀嚼玻璃渣，痛苦而绝望。
陈默蜷缩在黑暗中，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那一声声缓慢而沉重的搏动，是这死寂宇宙里，唯一回应他的、孤独的鼓点。
而这鼓点，不知还能敲响多久。
也许下一刻，就会悄然停止，融入那永恒的、无声的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