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别院的沙龙,设在临水的一处敞轩。秋日澄澈,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帘,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光影。文人墨客,三五成群,或高谈阔论,或低声私语。空气中弥漫着清茶的淡香与雪茄的醇厚,衣香鬓影间,是北平知识界一场看似风雅的寻常聚会。
沈晏清作为东道主,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装,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宾客之间。他言谈从容,举止得体,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依旧是那位令人瞩目的沈家公子,商会翘楚。唯有偶尔投向入口处的、那看似不经意的一瞥,泄露了他平静表象下的一丝焦灼。
他是在等。等那个名叫顾怀瑾的男人,以及……附着于那个男人身上的,他不敢深想的影子。
顾怀瑾是独自前来的。他穿着一件半新的青布长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在这满室光华间,显得格格不入,是一种清贫文人特有的、不合时宜的孤高。
他被引至敞轩一角,那里多是些与他境遇相似的报人、撰稿者,各自谈论着时局,声音不高,却自成一格。
沈晏清的目光,如同精准的猎鹰,第一时间便锁定了他。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端着酒杯,隔着人影,冷冷地审视着他。
就是那个男人。清瘦,斯文,眼神里尽是读书人的澄澈,与生活磨砺出的沉郁。也是他,拥有了那个清艳绝伦、曾对他沈晏清倾注过多年痴恋的女子?仍是他,让她说出了“这辈子就这样了”,准备与之和睦度日?
一股混合着轻蔑与嫉妒的情绪,如同毒藤,缠绕上沈晏清的心脏。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与身旁一位银行家寒暄,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
沙龙进行到一半,进入了自由交流的环节。沈晏清看准时机,缓步走向了顾怀瑾所在的角落。
“这位便是《北平时报》的顾怀瑾顾先生吧?”沈晏清的声音温和,带着上位者惯有的、不容置疑的亲和力,“久仰顾先生文笔犀利,见解独到,今日得见,幸会。”
顾怀瑾显然没料到沈晏清会亲自过来与他搭话,微微一怔,连忙起身,态度很是不卑不亢,却依旧带着几分文人圈层的礼节:“沈先生过誉,愧不敢当。在下微末之名,何足挂齿。”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沈晏清的手干燥、有力,带着养尊处优的精致。顾怀瑾的手则指节分明,带着薄茧的粗裂。
“顾先生不必过谦。”沈晏清随意地扫过顾怀瑾洗得发白的袖口,语气依旧温和,“近来北平文风颇盛。顾先生身处报馆,消息灵通,不知可有关注到哪些值得留意的后起之秀?”他抛出一个泛泛的问题,目光却紧紧锁住顾怀瑾的脸,试图从这张脸上,找出任何与那个女子相关的、隐秘痕迹。
顾怀瑾沉吟片刻,谈及了几位在学界初露头角的年轻人,言辞恳切,评价客观。沈晏清耐心听着,心中那份焦躁却并未缓解。这男人确有几分内秀,并非全然不堪,这认知反而让他更加不适。
话题在沈晏清有意的引导下,逐渐转向了家眷生活。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仿佛随口问道:“听闻顾先生新婚不久?不知尊夫人可还适应北平的生活?”他的语气拿捏得极好,像是寻常的客套关怀,唯有他自己知道,问出这句话时,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
顾怀瑾的脸上,瞬间浮现了温柔。这神色像一根针,狠狠刺入了沈晏清的眼底。
“劳沈先生动问。”顾怀瑾的声音低沉了些,却带着一种真实的暖意,“内子……性子娴静,虽此前受了惊吓,现已大好。如今正在家中安心调养,操持家务,很是……贤惠。”他似乎不习惯在外人面前过多谈论妻子,语气略显腼腆,但那份“贤惠”背后的认可与维护,却清晰可辩。
“贤惠”……“安心调养”……“操持家务”……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钝刀,在沈晏清的心上来回切割。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曾在他面前脆弱如琉璃、决绝如寒冰的女子,是如何在另一个男人的屋檐下,敛去所有锋芒,扮演着温顺妻子的角色。
而顾怀瑾语气中那不容错辨的维护与满足,更是让他心底那股黑暗的暴戾几欲破土而出。
他凭什么?!
凭什么能如此理所当然地拥有她的“贤惠”?拥有她放下所有骄傲后的“安心”?
沈晏清脸上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冷硬:“顾先生好福气。当真是……令人羡慕。”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恰在此时,有侍者过来,低声请沈晏清去接待另一位重要客人。沈晏清顺势告辞,转身的刹那,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片冰封的阴鸷。
他走到无人注意的廊柱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头那团越烧越旺的邪火。
他看到了。看到了那个男人的满足,看到了那份刺眼的和睦。这比他最坏的想象,还要令他难以忍受。
沙龙尚未结束,沈晏清便以临时有要事为由,提前离场。坐进汽车后座,他闭目靠在椅背上,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躁郁。
“回公馆。”他沉声吩咐,声音里带着疲惫与狠厉。
回到沈府书房,那股无处宣泄的躁怒依旧在他身体冲撞。他挥退了所有佣人,独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顾怀瑾那张带着满足的脸,和林姝可能依偎在他身边的画面,交替出现,如同梦魇,啃噬着他的理智。
不行!他绝不能就此罢休!
他猛地转身,按响了呼叫铃。周铭应声而入,垂手恭立。
“去查。”沈晏清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如同淬了寒冰,“仔细地查顾怀瑾,还有……他的妻子。我要知道他们所有的动向,每日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尤其是……他们夫妻之间,是否真如外界所言,那般和睦!”
他刻意加重了和睦二字,语气中的阴冷让周铭都不由得心中一凛。
“是,少爷。”周铭不敢多问,躬身领命。
接下来的几日,沈晏清在处理公务时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频繁地看向书房门口,期待着周铭带来消息,又隐隐恐惧着那些消息会证实他最不愿接受的事实。
终于,在沙龙结束后第五天的傍晚,周铭再次敲响了门,手中拿着一份薄薄的文件。
“少爷,您要的调查结果,初步整理出来了。”周铭的声音带着一丝谨慎。
沈晏清放下手中的笔,抬眸,眼神锐利如刀:“说。”
“顾怀瑾每日生活规律,往返于报馆与家中,社交简单。顾太太……平日深居简出,多在顾家小院操持家务,偶尔会去她在城西的绸缎庄查看,但时间不长。与顾怀瑾之间……”周铭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表面看来,确实颇为和睦。顾怀瑾近日归家时间似乎更早了些,偶尔会带些小吃或小物件回去。”
“和睦……颇为和睦……”沈晏清低声重复着,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底风暴凝聚。他拿起桌上的金笔,无意识地在指尖转动,力道大得几乎要将笔杆折断。
“还有一事……”周铭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禀报,“我们的人设法接触了《北平时报》内部人员,无意中得知了一个消息。近期在报社内部颇受好评、甚至引起学界一些注意的,那位署名‘素心’的作者……”
沈晏清转动金笔的动作猛地停住,抬眸看向周铭,眼神幽深:“‘素心’?他怎么了?” 他对这个笔名有印象,沙龙上似乎有人提及,文章颇具风骨。
周铭深吸一口气,清晰地说道:“根据报社内部有限的、非正式的传言,以及对其投稿笔迹、行文习惯的侧面比对……有人猜测,那位‘素心’先生,很可能……就是顾怀瑾的夫人,林姝小姐。”
“咔嚓”一声轻响,沈晏清指尖那支昂贵的金笔,竟被他生生捏断了!
笔尖刺破了他的指腹,渗出血珠,他却浑然未觉。
整个书房陷入一片死寂。
沈晏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如同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的深海,震惊、难以置信、被愚弄的愤怒,以及……一种近乎狂喜、扭曲的占有欲,在其中疯狂交织!
“素心”……那个文风犀利、见解独到、引得多方赞誉的神秘作者,竟然是她?!
是那个在他面前只会垂泪、只会诉说着无望痴恋、只会展现柔弱无助的林姝?!
是那个嫁给顾怀瑾后,看似安于贫贱、贤惠持家的顾太太?!
她竟然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她有着如此耀眼的才华,却在他面前,在那个穷酸书生面前,小心翼翼地隐藏着?!
巨大的信息落差,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沈晏清之前所有的认知和压抑。他以为她是一朵需要精心呵护的菟丝花,却没想到,她内里竟藏着一株凌霜傲雪的红梅!
顾怀瑾知道吗?他是否知晓枕边人有着如此惊人的才华?如果他们真的和睦,她为何要隐瞒?如果并非那么和睦……那她在这段婚姻里,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无数的疑问和汹涌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震惊过后,是更加炽烈的、想要彻底揭开她所有面具、想要完全掌控她一切的欲望!
“出去。”沈晏清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压抑。
周铭不敢多留,立刻躬身退出,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沈晏清缓缓摊开手掌,看着掌心断成两截的金笔和那一点刺目的鲜红,眼底最后一丝犹豫和挣扎,彻底被一种偏执的暗火焚尽。
林姝……
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你骗了我,骗了所有人。
你让顾怀瑾拥有了本该属于我的、完整的你……甚至可能是他都不曾窥见的、最耀眼的部分!
这让他如何能忍?!
这场游戏,不再是他沈晏清一个人的内心挣扎。
现在,他要把她也拖进来,拖进这由他主导的、无法预知的惊澜之中!
他拿起另一支笔,铺开信纸,笔尖带着决绝的力度,落在纸上。
有些界限,既然已经模糊,那就不妨……彻底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