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周五，上午九点。
江州的天气阴沉沉的，不见阳光，让人感觉很闷。
高新区管委会一号报告厅里，气氛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压抑。
报告厅临时改成了联合巡视组的总结会场，布置得很严肃。巨大的红色会标下，主席台高高在上，和台下的座位拉开了清晰的距离。
台下，座无虚席。
高新区所有副处级以上的干部都到了，一个个坐得笔直，大气都不敢出。
会场的后半区，更是架满了摄像机和相机。来自省电视台、东海日报等十几家媒体的记者已经就位，他们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手指悬在键盘上，等着捕捉今天这场大戏。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的，落在了第一排中间的那个年轻人身上。
秦川。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深色修身西装，里面是件白衬衫，没打领带，领口的第一颗扣子随意解开。他就那么安静的坐着，腰背挺直，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份安静，让他身后的秘书方雅，紧张到呼吸都有点困难。
她今天特意换了身干练的黑色套裙，配白色小西装，长发一丝不苟的盘在脑后。但她紧抱着文件夹的手指因为用力都白了，肩膀也在微微发抖，暴露了她心里的不安。
她强迫自己站直，站在秦川身后半步的位置，用身体替他挡住一部分来自四周不善的目光。
她能清晰的感觉到，秦川身边的萧阳和刘飞，拳头紧紧攥着，脸上满是愤怒和不甘。
“老萧，”刘飞的嘴唇动了动，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我心里发慌。”
“闭嘴。”萧阳盯着主席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相信老板。”
上午九点半，大会正式开始。
省联合巡视组组长、省人事管理部副部长范文龙，在一片掌声中，缓步走上了主席台的中央发言席。
他身材保养的很好，一身量身定制的深灰色中山装熨帖的没有一丝褶皱，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他先慢条斯理的调整了下话筒的高度，才抬起头，扫视着全场。
当他的目光落在秦川脸上时，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同志们！”
范文龙开口了，声音洪亮，通过扩音设备传遍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受省委、省政府委托，由省纪委、省监察厅、省审计厅组成的联合巡视组，于本月十五号正式进驻江州高新区，开展了为期十天的，关于干部工作作风与重大项目程序合规性的专项巡视工作。”
“在这十天里，我们巡视组的同志，夜以继日，通过查阅资料、走访座谈、个别谈话等方式，对高新区近半年来的工作，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政治体检……”
开场白说的很官方。
范文龙顿了顿，端起茶杯，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他很享受这种掌控全场的感觉。
放下茶杯，他的语气突然一转，变得很严厉！
“但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在这次的巡视中，我们痛心的发现！江州高新区在近期的工作中，存在着非常严重的乱象！”
“某些同志，为了追求所谓的个人政绩，完全无视组织纪律，践踏规章制度！把国家的法律、把省委省政府的规定，当成了儿戏！”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斥责的意味。虽然没有点名，但每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扎向台下的秦川。
“这种个人冒进的思想，这种为了速度牺牲一切的作风，正在严重破坏我们东海省稳中有进的大好局面！正在严重损害我们干部队伍在人民群众心中的公信力！”
台下，秦川的核心团队成员，一个个都气得脸色通红，紧紧攥着拳头。
范文龙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冷笑了一声。他对着身后的助手打了个手势。
“唰——！”
主席台后方的巨型LEd屏幕瞬间亮起。
那是一份制作精良的ppt。
深蓝色的背景，配上醒目的白色黑体字，充满了审判的意味。
【关于江州高新区管委会在重大项目推进中若干严重程序违规问题的调查报告】
范文龙拿起激光笔，一道红色的光点打在了“严重”两个字上。
“下面，我将代表联合巡视组，向各位通报我们本次巡视工作中发现的几个最典型的问题。”
幻灯片翻到了下一页。
【问题一：无视组织原则，在干部任用上搞一言堂！】
【问题二：财政纪律混乱，擅自设立小金库，绕开监管！】
【问题三：……】
一条条所谓的“罪状”，被范文龙用他那富有煽动性的声音，配合着幻灯片上的材料，一一罗列。
会场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台下干部的表情，也从最初的愤怒，渐渐变成了担忧，甚至惊恐。
范文龙很满意这种效果。在将所有小问题都铺垫完之后，他知道，该上主菜了。
“以上这些，都还只是作风问题。接下来我要说的，则是一个性质更恶劣、影响更坏的原则性、法律性问题！”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他按下了遥控器的下一页！
屏幕上，赫然出现了两份文件的高清扫描件，并排放在一起！
左边，是《江州高新区国土资源局与星河智谷（东海）能源有限公司关于A-03地块的土地出让合同》！
右边，是《东海省环境保护厅关于同意星河智谷项目环境影响评估的正式批复函》！
两份文件的所有内容都被模糊处理，只有最后一页的签名和落款日期，被用刺眼的红色圆圈，无限放大！
左边的合同上，“秦川”两个签名，清晰可见！签署日期，是某某某某年6月10日！
右边的批复函上，省环保厅那枚硕大的蓝色公章下，盖章日期，是某某某某年6月12日！
整整两天的时间差，像一个巨大的伤疤，赤裸裸的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轰——！”
台下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如果说之前的指控还只是作风问题，那眼前这个，就是无可辩驳的铁证！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秦川，这位高新区的最高主官，在没有拿到省级环评许可的情况下，就擅自和投资方签订了有法律效力的土地出让合同！
这不就是先上车后买票吗！简直是视国家法规如无物，拿几十亿的国有资产在赌博！
范文龙没有立刻说话。
他手持激光笔，那道细细的红色光束，在两个刺眼的日期之间来回移动。
他要让这份尴尬和羞辱，在会场里发酵，蔓延。
他看到，秦川身边的萧阳、刘飞，脸都已经白了。他看到，后排那些媒体记者们，脸上抑制不住的兴奋。他甚至看到，就连坐在主席台另一侧的几位市领导，看秦川的眼神也变了。
最后，他才将目光，重新锁定在那个自始至终，依旧面无表情的年轻人身上。
范文龙缓缓走下发言席，一步步走到主席台的最前方，几乎与台下的秦川脸对脸。
他关掉了话筒，但用足以让整个前排都听到的、冰冷的声音，一字一顿的宣判道：
“我们发现，高新区在星河智谷项目上，存在着先于环评批复签订土地合同的重大原则性违规！”
“性质，极其恶劣！影响，极其败坏！”
他死死盯着秦川的眼睛，试图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丝慌乱和恐惧。
然后，他猛的转身，重新走回话筒前。
“秦川同志！”
这一次，他用了“同志”这个称呼，在这种场合下，听起来却更像是一种审判前的最后通告。
他的声音，通过音响，如同惊雷一般，在整个报告厅里炸响！
“对此铁证！你！作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