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夕阳将天边的云层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
忘忧居的小院,迎来了它一日中最热闹的时刻。
外出的人陆续回来了。
刘瞎子拄着拐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从安宁镇方向晃晃悠悠地走进院子。
他脸上带着几分满足的笑意,显然与李千千的会面很愉快。
紧接着,后山方向,哑巴张与宋寻并肩而归。
宋寻依旧是一身素白,高马尾在晚风中轻扬,但眉眼间少了些清冷,多了几分练剑后的神采奕奕。
哑巴张还是那身青衫,面容平静,清澈的眸子映着夕阳余晖。
西厢房的门开了,魔千雅——依旧是一米四的萝莉模样——垂头丧气地走出来。
她试了一下午,还是没能变回原样,这副小胳膊小腿用起来实在别扭。
“吃饭吃饭!”
齐疯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头发乱得像鸟窝,但精神头十足。他中午睡足了,这会儿正饿得慌。
秦翌也从古槐下的调息中醒来,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他脸色好了许多,上午安河里的糗事似乎已被他抛在脑后。
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气,王掌柜佝偻着背,将最后一盘菜端上石桌。
依旧是简单的家常菜——清炒时蔬、腊肉蒸干菜、萝卜汤,还有一碟腌黄瓜。
“吃饭。”王掌柜沙哑开口,众人各自落座。
桃夭夭挨着李剑直坐下,小脸上还带着从镇上回来的兴奋。
她叽叽喳喳地跟李剑直说着在茶楼看到的小鸟、路上遇到的小狗,李剑直只是“嗯”、“哦”地应着,但听得很认真。
宋寻坐在王掌柜对面,看着围坐一桌的众人,清冷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好奇。
这些人,年龄、来历、修为、性格,天差地别,却奇异地聚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同桌吃饭,吵吵闹闹,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
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泉,打破了饭桌上的喧嚣:“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
众人都看向她。
齐疯子夹了块腊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问呗,宋姑娘,咱们这儿没那么多规矩。”
宋寻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掌柜身上,但问题却是问所有人的:“你们……各是多少岁?”
这个问题一出,饭桌上安静了一瞬。
年龄,对于普通人而言,或许只是数字。
但对于武者,尤其是踏入绝顶、寿元悠长的武者而言,年龄往往意味着阅历、沉淀,以及……某些不便言说的过往。
不过,在忘忧居这种地方,似乎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齐疯子最先开口,他咽下嘴里的肉,满不在乎地道:“老子今年整五十!怎么样,看不出来吧?还年轻着呢!”
五十?
宋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看得出齐疯子很年轻,但没想到竟只有五十岁。
五十岁的绝顶,还是青霄圣尊转世……果然妖孽。
“五十?”桃夭夭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惊讶道,“齐叔,你比王叔小好多好多呀!”
齐疯子嘿嘿一笑:“那当然,老王头可是老古董了。”
王掌柜眼皮都没抬,慢吞吞地吃着饭,沙哑道:“二百七十多。”
二百七十多岁。
众人对这个数字并不意外。
王掌柜成名于二百多年前的“幽冥道人”时期,杀得邪道几乎绝迹,那时他便已是绝顶。
如今二百多年过去,这个年龄合情合理。
宋寻点了点头:“我二百三十一岁。”
她四十一岁踏入绝顶,至今已有一百九十年。
游历诸域,岁月漫长。
“哟,宋姑娘比老王头小四十来岁啊。”齐疯子啧啧道,“女大三抱金砖,女小四十……唔……”
他话没说完,被王掌柜一筷子敲在脑门上。
“吃饭。”
齐疯子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脑袋,不敢再胡说。
刘瞎子嘿嘿笑道:“老夫嘛,马马虎虎,二百零五岁。”
他比王掌柜小了将近七十岁,但比起宋寻和秦翌,又大了不少。
秦翌沉默片刻,道:“二百零七。”
他比刘瞎子小七岁,两人算是同辈。一百九十八岁,对于绝顶而言,正值壮年。
魔千雅坐在矮凳上,捧着个比她脸还大的饭碗,闷闷道:“一百八十三。”
她用的是人类的年龄换算。在魔界与妖界,这个年纪确实还算年轻,正值“青春”。
宋寻看向李剑直和桃夭夭。
李剑直平静道:“再过半月,二十六。”
桃夭夭举起小手:“我二十二!”
一个二十六,一个二十二。
在座众人中,最小的两个。
齐疯子五十岁,已经是“年轻人”了,李剑直和桃夭夭,简直可以算是“幼崽”。
宋寻心中感慨。
这忘忧居,年龄跨度实在太大。
从二百七十三岁的王掌柜,到二十二岁的桃夭夭,相差了二百五十一岁。
而这些人,却能如此自然地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那张前辈呢?”宋寻看向哑巴张。
哑巴张放下筷子,清澈的眸子看向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出了三根手指。
三百?
宋寻心中一震。
三百岁……比王掌柜还要大近三十岁。
果然深不可测。
齐疯子却忽然想起什么,拍着桌子笑道:“老哑巴!你是不是抱过刚出生的我?我听刘瞎子说过!”
哑巴张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不仅抱过齐疯子,还抱过刚出生的刘瞎子——那时刘瞎子的祖先与哑巴张有旧,哑巴张算是看着刘瞎子长大的。
甚至,也抱过刚出生的李剑直——那时王掌柜将奄奄一息的婴儿带回忘忧居,哑巴张曾以天机道韵为其梳理过体内混乱的寂灭与煞气。
至于在座的其他人……
哑巴张的目光扫过众人。
王靖的青年时期,他曾暗中护道,看着那个满腔仇恨、杀伐果断的年轻人,一步步成长为名震天下的“幽冥道人”,又看着他褪去锋芒,归于平淡,在这小院里种菜浇花。
刘瞎子参与王靖的“屠神计划”时,哑巴张也在暗中关注。
那些腥风血雨,那些生死搏杀,他都看在眼里。
李剑直的成长,更是他一手看着。从那个被寂灭与煞气折磨的婴儿,到如今半步绝顶、掌控四种至高武道的青年。
甚至桃夭夭……两年前齐疯子将她救回时,哑巴张也曾为她推演过命数,看到了那抹生机勃勃的未来。
岁月悠悠,三百载光阴。
他看过太多人,太多事。
掌天机,知命运,却不能过度干预。
只能做一位沉默的见证者,一位偶尔伸出援手的护道人。
刘瞎子忽然嘿嘿笑道:“说起来,老王头也抱过小直子吧?我记得当年你把他捡回来的时候,那小身板,跟只病猫似的。”
王掌柜筷子顿了一下,浑浊的老眼瞥了李剑直一眼,沙哑道:“嗯。”
那时他将近二百五十岁,外出寻药,在荒山野岭中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婴儿。
婴儿身负寂灭归元体与韵煞之体,两种极端体质冲突,随时可能夭折。
王掌柜本不想管闲事,但看着那双空洞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将婴儿抱了回来。
这一养,就是二十六年。
齐疯子也来了劲:“老子还抱过小桃子呢!两年前,一群化劲的杂碎追杀个小丫头,我看不过眼,随手就给拎回来了。”
桃夭夭眨巴着大眼睛,用力点头:“嗯嗯!齐叔可厉害了!”
那时她才暗劲修为,被仇家追杀,走投无路。
齐疯子路过,看她可怜,又觉得这小丫头身上生机勃勃,挺有意思,便顺手救下,带回了忘忧居。
两年时间,小丫头从暗劲一路突破到尊品后天,成了院子里最活泼的一抹亮色。
宋寻听着这些往事,清冷的脸上露出几分动容。
原来,这院子里每一个人,都有着如此深的渊源。
哑巴张抱过刘瞎子、齐疯子、李剑直。
王掌柜抱过李剑直。
齐疯子救过桃夭夭。
刘瞎子与王靖并肩作战过。
秦翌与刘瞎子算是同辈,也曾一同闯荡。
魔千雅虽然来得晚,但她那域外至尊血脉,哑巴张年轻时游历魔界妖界,也曾与其先祖打过交道——虽然那时是敌对关系。
这小小的忘忧居,就像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每个人的根须都紧紧缠绕在一起,密不可分。
岁月在这里流淌得很慢,却又很快。
慢到有些人已经活了三百岁,看尽沧桑。
快到有些人只有二十来岁,青春正好。
但在这里,年龄似乎失去了意义。
三百岁的哑巴张会和五十岁的齐疯子下棋,二百七十三岁的王掌柜会教训二十二岁的桃夭夭别玩泥巴,一百九十八岁的秦翌会被二十六岁的李剑直无意中“碾压”,一百八十三岁的魔千雅会跟五十岁的齐疯子打架……
没有辈分的隔阂,没有年龄的拘束。
有的只是,你是你,我是我,我们都在这里,这就够了。
“吃饭。”王掌柜又敲了敲桌子,打断了众人的回忆与感慨。
众人重新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天边只剩最后一抹余晖。
院子里亮起了油灯,昏黄的光晕将每个人的脸庞映照得柔和了几分。
桃夭夭吃饱了,打了个小小的饱嗝,靠在李剑直身上,昏昏欲睡。
齐疯子和刘瞎子又开始斗嘴,争论着哪种酒更好喝。
秦翌默默吃着饭,眼中恨意淡去,多了几分平静。
魔千雅还在跟她的萝莉身体较劲,试图用筷子夹起一颗花生米,却总是失败。
宋寻小口吃着菜,目光偶尔会落在王掌柜身上,又很快移开。
哑巴张静静地坐着,清澈的眸子映着灯光,仿佛能看透岁月长河。
王掌柜吃完了最后一口饭,放下碗筷,靠在椅背上,看着院子里这群吵吵闹闹的家伙。
他活了二百七十多年,见过太多人,太多事。
曾杀得尸山血海,也曾救过奄奄一息的婴儿。
曾名震天下,也曾隐姓埋名。
如今,他只是一个种菜浇花的老农,守着这个小院,看着这些人长大、变老、或者永远年轻。
岁月悠长,但有些东西,从未改变。
比如,这院子里永远少不了的吵闹。
比如,总有人会打破平静,带来新的故事。
比如,无论过去多少年,总有人会围坐在这张石桌旁,一起吃饭,一起晒太阳,一起度过这平凡又珍贵的每一天。
这就够了。
油灯轻轻摇曳,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安河的流水声,以及山间草木的清香。
忘忧居的夜晚,又一次降临。
而属于它的故事,还将继续。
在下一个清晨,下一个黄昏,下一个平凡又不平凡的日子里。
岁月很长,但日子很短。
珍惜眼前人,珍惜这顿饭,珍惜这盏灯下的温暖。
便是这漫长岁月里,最好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