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正好,晒得人昏昏欲睡。
忘忧居的小院里,齐疯子四仰八叉地躺在藤椅上,鼾声如雷。
刘瞎子靠在他的破藤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曲。
王掌柜提着水桶,在菜畦间慢悠悠地巡视,浑浊的老眼扫过每一片菜叶,如同检阅军队的将领。
屋檐下,李剑直静立观想,寂寥如旧。
西厢房里,魔千雅又在研究她的“萝莉变身术”,偶尔传来几声懊恼的嘀咕。
宋寻在后山练剑未归,秦翌在古槐下闭目调息,周身七情逍遥界缓缓流转,气息愈发圆融。
而在菜畦旁的泥土地里,桃夭夭正蹲着身子,专心致志地捏着泥人。
她身边,蹲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短褂、面容俊美如瓷娃娃、瞳孔却是冰冷竖瞳的童子——清风。
清风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团湿泥,试图帮桃夭夭捏一个“小人”。
可他那双曾沾满鲜血、撕碎过无数生灵的手,此刻却笨拙得厉害。
泥巴在他手里不是太干裂开,就是太湿塌成一团,总也捏不成形。
“清风,不用勉强啦。”桃夭夭抬起头,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小脸上沾着几点泥星,“我自己来就行。”
清风看着桃夭夭的笑容,竖瞳中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瞬。
他放下手里那团不成形的泥巴,低声道:“姐姐,我……我是不是很没用?”
桃夭夭眨巴着大眼睛,认真地摇头:“怎么会!清风很厉害的!你看,上次有只大野猪跑到菜园里,你一下子就把它赶跑了!”
那是半个月前的事。
一头不知从哪座山里窜出来的野猪,发了疯似的冲进菜园,眼看就要把王掌柜精心侍弄的青菜糟蹋殆尽。
清风当时正好在附近,几乎是下意识地释放出一丝尸煞之气——那是他身为“尸仙童子”的本源力量。
野猪被那阴冷死寂的气息一冲,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调头就跑。
对桃夭夭而言,那就是“很厉害”。
清风听着桃夭夭的话,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自己的过去。
那个名为“清风”的少年,曾经也是一个宗门里天赋不错的弟子。
他有师父,有师兄,有同门。
虽然总是被那位惊才绝艳的王靖师兄压过一头,心中充满不甘与嫉妒,但至少……那时候的他,还算是个人。
直到血月之夜,他窃取禁典,堕入尸道,屠尽满门。
五百一十七口同门,包括那位总是偏袒王靖、却也曾给过他温暖教诲的师父,都成了他修炼邪功的资粮。
鲜血染红了宗门石阶,怨魂的哀嚎至今还在他梦中回荡。
从那以后,他就不再是“清风”了。
他是尸仙童子,是行走在阴暗中的邪物,是连自己都厌恶的怪物。
直到一年前,他被王靖——那个他曾经最嫉妒、最想超越的师兄——从元州废墟里揪出来,又暴打了一顿,带回了忘忧居。
起初,他只是畏惧王靖的力量,被迫留下。
可渐渐地,他发现这个院子里的人……都很奇怪。
王靖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锋芒毕露的“幽冥道人”,而是一个佝偻着背、整天种菜浇花的老农。
齐疯子疯疯癫癫,却活得最自在。刘瞎子看似惫懒,实则通透。
秦翌背负深仇,却仍在挣扎前行。
魔千雅身负双重至尊血脉,却总在研究些无聊的事。
李剑直寂寥如古井,却会在桃夭夭摔跤时伸手扶一把。
还有桃夭夭。
这个小丫头,明明知道他是个邪物,知道他双手沾满血腥,却从不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她会拉着他去看花,会分给他自己藏的糖果,会在晚上做噩梦时,跑到他房间门口小声问“清风你睡了吗”。
她叫他“清风”,不是“尸仙童子”。
仿佛他只是个普通的、有点笨拙的……弟弟。
虽然,他实际年龄比她大了二百六十多岁。
但那又怎样呢?
在忘忧居,年纪从来不是问题。
重要的是,你是谁,以及,你是否愿意成为这里的一部分。
清风看着桃夭夭那双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忽然觉得心中某个冰冷坚硬的地方,微微松动。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体内,那股沉寂了许久的、属于尸仙童子的本源力量,开始缓缓流转。
灰白色的尸煞之气,从他周身毛孔中丝丝缕缕地溢出,却不再像以往那样充满暴戾与怨毒,反而透着一丝奇异的……平和?
这些尸煞之气在他身周缭绕、凝聚,渐渐形成一个模糊的领域轮廓。
领域范围不大,只有十二丈方圆。
领域之内,景象诡异——地面仿佛化作了浸透鲜血的泥沼,隐约可见白骨沉浮;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灰色雾气,雾气中似乎有婴灵虚影飘过,却没有了往日的凄厉哭嚎,反而显得有些……茫然?
这是他的本命领域——“婴尸血沼”。
以万婴尸煞为基,融合尸道血沼之能,兼具精神侵蚀与物理腐蚀的双重特性。
在过去,这个领域一旦展开,必是尸山血海,鬼哭神嚎。
但此刻,在这忘忧居的小院里,在桃夭夭清澈的目光注视下,这个领域竟显得……有些“温顺”?
清风缓缓睁开眼,竖瞳中闪过一丝银灰色的光芒。
他能感觉到,自己突破了。
从先天巅峰,正式踏入了……半步绝顶。
虽然还无法开启绝顶级强者标配的“罡真领域”——那是彻底掌控周身物理规则、领域真正圆满的标志——但至少,他的本命领域已经可以稳定展开,范围达到了十二丈。
这意味着,他的实力,比起一年前被王靖暴打时,又上了一个台阶。
“哇!”
桃夭夭看着清风身周那若隐若现的灰色领域,虽然看不懂是什么,但能感觉到清风的气息变了,变得更加……厚重?
她开心地拍着小手,“清风,你是不是变厉害了?”
清风看着桃夭夭兴奋的小脸,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有些低哑:“嗯,一点点。”
桃夭夭站起身,踮起脚尖,伸出沾着泥巴的小手,在清风头顶轻轻摸了摸——就像王掌柜平时摸她的头那样。
“清风真棒!”她笑弯了眼睛。
清风身体微微一僵。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被人这样摸头,是什么时候了。
或许……从来就没有过。
师父总是严厉的,同门总是疏远的,堕入尸道后,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只有恐惧与憎恶。
可桃夭夭不一样。
她的手很小,很软,沾着泥巴,却温暖得烫人。
清风低下头,竖瞳中的冰冷彻底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温顺。
他早已把桃夭夭当成了姐姐。
虽然她只有二十二岁,虽然他大她二百六十多岁。
但那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是这冰冷世间,唯一愿意给他温暖的人。
所以,他愿意做她的小跟班,陪她玩泥巴,帮她赶野猪,在她做噩梦时守在门口。
哪怕,他曾经是个屠尽满门的恶魔。
院门口,刘瞎子和不知何时醒来的齐疯子正扒着门框,探着头往里看。
“啧啧,”刘瞎子咂咂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老齐,你看小桃子,二十二岁的人了,心性怎么还跟四五岁小孩似的?整天不是玩泥巴就是追蝴蝶。”
齐疯子翻了个白眼:“你懂个屁!老子觉得这样挺好!天真可爱怎么了?这世道,能守住这份天真可爱,才是真本事!”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再说了,你觉得小桃子真傻?她要是真傻,能哄得清风那邪物服服帖帖?能在这院子里混得如鱼得水?这小丫头,心里明镜似的。”
刘瞎子想了想,嘿嘿一笑:“也是。不过话说回来,清风这厮,居然真突破了半步绝顶……老王头当年把他打服了带回来,还真是捡了个宝。”
“宝不宝的另说,”齐疯子撇嘴,“别惹事就行。”
两人正说着,忽然感觉背后一凉。
同时回头,只见王掌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身后,浑浊的老眼平静地看着他们。
那眼神,没什么情绪,却让齐疯子和刘瞎子同时打了个寒颤。
“闲得慌?”王掌柜沙哑地吐出三个字。
齐疯子立刻站直身体,干笑两声:“没有没有,我这就去劈柴!”说完一溜烟跑了。
刘瞎子也赶紧缩回脖子,拄着拐杖,一步三晃地往自己藤椅走去,嘴里嘀咕:“哎呀,今天天气真好,适合睡觉……”
王掌柜看着两人逃也似的背影,摇了摇头,重新提起水桶,走向井边。
他浑浊的老眼,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菜畦旁,那个正被桃夭夭摸着头、周身灰色领域缓缓收敛的童子。
清风的突破,在他意料之中。
这孩子资质本就不差,堕入尸道后走了邪路,但根基还在。
这一年多在忘忧居,邪气被渐渐净化,心性有所转变,突破是水到渠成的事。
至于桃夭夭的天真烂漫……
王掌柜提着水桶的手,微微顿了顿。
天真可爱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能守住这份天真可爱。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能活得像个孩子,是一种奢侈,也是一种力量。
桃夭夭做到了。
或许,这就是她身怀先天生机之气、却被两界气运眷顾的原因吧。
王掌柜不再多想,继续他的浇菜大业。
院子里,清风已经收起了领域,重新蹲下来,笨手笨脚地帮桃夭夭和泥巴。
桃夭夭也不嫌弃,耐心地教他:“要这样,慢慢捏,不能太用力……”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一高一矮,一稚一邪,画面却出奇地和谐。
远处,齐疯子真的去劈柴了,斧头挥舞得虎虎生风。
刘瞎子重新躺回藤椅,很快又响起了鼾声。
魔千雅从窗户探出头,看着院子里的景象,妩媚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又缩了回去。
李剑直依旧静立,寂灭道韵流转不息。
秦翌的七情逍遥界,愈发圆融。
一切,都和平常一样。
仿佛清风的突破,只是这寻常一日里,一个再小不过的插曲。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院子里,又多了一位半步绝顶。
忘忧居的实力,又厚了一分。
至于未来会怎样?
谁知道呢。
至少此刻,阳光正好,泥巴很软,笑容很真。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