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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风带着庭院里最后一拨晚樱的甜香,悄无声息地溜进“漱玉斋”虚掩的雕花木门。午后阳光被窗棂切割成细长的光柱,静静落在临窗的大画案上。案上铺着一张微泛黄的宣纸,沈青瓷正俯身其上,手中的毛笔蘸饱了墨,却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她在为一套新得的素面白玉茶具设计纹样。茶具是上好的和田籽料,温润通透,但沈青瓷总觉得,直接雕刻常见的梅兰竹菊或吉祥图案,似乎配不上这套玉盏浑然天成的气质。她想要一种更独特、更能与玉质本身相得益彰的意境。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画案一角,那里放着一只小小的、颜色沉静的越窑青瓷辟雍砚。砚堂内,还残留着些许未曾洗净的宿墨。那是她祖父的遗物,一位一生痴迷古陶瓷修复与研究的老人。沈青瓷自幼跟着祖父长大,看他用镊子夹起破碎的瓷片,像完成最精密的拼图,听他讲述各朝各代瓷器背后的故事。这只砚台,是祖父心爱之物,据说曾是一位晚清藏家的旧物,釉色青中闪灰,釉质肥厚,开片纹理如冰似玉。

她放下笔,鬼使神差地拿起那只小砚,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凉的釉面。那些细密的开片,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深邃而神秘的美。忽然,她的指尖在砚侧一处不易察觉的磨损痕迹上停住了。那里似乎……刻着什么东西?

她将砚台凑到窗前,借着最亮的光线仔细辨认。磨损很严重,几乎与釉色融为一体,但依稀能看出是极细的、篆书的两个字——“梅影”。

梅影?是这砚台的名字?还是制砚人的寄托?沈青瓷的心轻轻一动。她想起祖父生前偶尔会对着这只砚台出神,喃喃些她当时听不懂的话,什么“金石良缘”、“文字饮”之类的。她一直以为祖父只是在欣赏砚台的釉色。

“梅影……”她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青梅,玉盏。一个带着初果的酸涩与生机,一个象征着君子的温润与高洁。这两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一种强烈的直觉,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层层涟漪。她暂时将茶具设计图搁置一旁,开始翻找祖父留下的那些厚厚的笔记和信札。书房里弥漫着旧纸和墨锭混合的特殊气味。她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埋首在故纸堆中,寻找任何与“梅影”、“砚台”或相关典故的线索。

终于,在一本纸张脆黄、没有封皮的线装书残卷里,她发现了一段夹在书页间的、祖父手抄的简短跋文。跋文记载了一则轶事:明代一位雅好金石文玩的官员,曾偶得一方古砚,砚侧刻“梅影”二字,视为珍宝。后机缘巧合,又得一套无瑕白玉茶盏,苦思冥想,终得一法,以特殊技艺,将砚上“梅影”二字的神韵,以及青梅初结时的那份清冽意趣,转化作暗纹,蚀刻于玉盏内壁。注茶入盏时,光线透过玉壁,方见盏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名曰“青梅玉盏”,被视为文人清供之极品。

跋文到此戛然而止,并未提及那“特殊技艺”究竟为何。但沈青瓷的心却狂跳起来。原来,“青梅玉盏”并非凭空想象,而是一种真实存在过、却早已失传的文人雅趣!祖父留下这只刻有“梅影”的砚台,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的暗示?

她再次拿起那只越窑砚台,感受着“梅影”二字在指尖的微凹。那不仅仅是两个字,它是一种意境,是月光下投在纸窗上的疏落枝影,是初春时节萦绕在齿颊间的微酸清甜。如何将这份意境,从坚硬的瓷砚,转移到温润的玉盏之上?

她尝试了各种方法。用薄纸拓印,再试图将墨迹转印到玉上,效果呆板,毫无生气。用极细的刻刀模仿笔意直接雕刻,却失却了书法应有的韵味,更像匠气的图案。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玉盏质地坚硬,稍有不慎便会留下败笔,甚至毁掉整只玉盏。那套上好的白玉茶具,她一直没敢轻易动用,只用普通的玉料练习。

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直到一个深夜,她累极,伏在画案上小憩。半梦半醒间,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看见祖父在灯下,用毛笔蘸着清水,在刚刚修复好的瓷瓶釉面上练习书法,水迹很快消失,但那一笔一划的气韵,却似乎留在了光滑的釉面之下。

她猛地惊醒。水!是了,最重要的不是刻下痕迹,而是留住那种“影”的意味,是若有若无,是需要在特定条件下才能显现的含蓄之美!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海中形成。她重新铺开宣纸,没有用墨,而是用最干净的清水,调和了极细的、与玉质硬度相近的金刚砂微粉,形成一种极稀的、带有轻微磨蚀性的“水墨”。然后,她屏息凝神,以笔蘸之,不再追求刻字的形,而是纯粹捕捉“梅影”二字的笔意和气韵,以腕运笔,将那流动的、清瘦的笔画,如同写水字般,“写”在了一只练习用的玉杯内壁。

笔迹干得很快,几乎看不出痕迹。她拿起玉杯,走到窗边,对着阳光缓缓转动。奇迹发生了!在特定角度下,光线穿过玉壁,那些被金刚砂微粉极其轻微地磨蚀过的地方,折射率发生了微妙变化,显现出淡如青烟、却笔意宛然的“梅影”二字!它们仿佛不是刻在玉上,而是从玉的内部生长出来,是玉的灵魂与梅的清影在一次偶然的邂逅中凝结成的幻象。那效果,竟与跋文中描述的“注茶方显,疏影暗香”有异曲同工之妙!

沈青瓷激动得手指微微颤抖。她成功了!她找到了那把钥匙!

接下来的日子,她沉浸在一种近乎痴迷的状态中。她用这种自创的“水磨蚀刻”法,在那套珍贵的白玉茶盏内壁,一一“写”上姿态各异的“梅影”。每一笔都倾注了她对书法意韵的理解,对“梅”与“玉”这两种意象融合的追求。她力求每个字都如月下梅影,清瘦、疏朗、含蓄,与玉盏本身的温润光华相映成趣。

当最后一只玉盏完成,她洗净双手,取来初春时自己腌渍的青梅,泡了一壶清淡的青梅茶。微黄透亮的茶汤,被小心地注入那只最精致的玉盏。茶汤注入的刹那,光线透过玉壁和浅琥珀色的茶水,盏内壁上那淡如朝雾的“梅影”二字,仿佛被瞬间激活,清晰地浮现出来,随着茶汤的微微晃动,宛若疏枝摇曳,暗香浮动。青梅的微酸香气,与玉的温润光泽,还有那水中月、镜中花般的字影,奇妙地交融在一起。

沈青瓷没有立刻饮用。她只是静静地捧着这只“青梅玉盏”,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润,看着盏中如梦似幻的景象。她仿佛看到祖父欣慰的笑容,看到古代文人墨客在月下对饮、赏玩金石玉器的雅集。一方刻着“梅影”的旧砚,一套素净无华的白玉茶具,因为一种跨越时空的灵感与巧思,被重新赋予了灵魂与故事。

“漱玉斋”外的晚樱已谢,青梅初结。沈青瓷知道,她烧制的已不只是一套茶具,而是接续上了一段断裂的雅韵,并将祖父未曾言说的那份寄托,凝练在了这玉盏的青梅影里。这盏中,盛放的不仅是茶汤,更是一段被重新打捞起的、清冽如初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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