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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去世后,家人不许我靠近棺材。

深夜却听见棺材里传来挠木板的声音。

守灵第三天,我发现爷爷的寿衣下摆露出半截我的学生证。

二叔脸色惨白地告诉我:“快逃,这口棺材六十年前就该埋了你。”

我转身时,看见所有亲戚都站在阴影里,手中握着同样的桃木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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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个家,有种说不出的陈旧气味,像被年月沤透了的木头,混着灰尘和某种淡而固执的草药味儿。爷爷的灵堂就设在堂屋,那气味更重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连呼吸都得费点力气。黑漆的棺材头朝着大门,停在两条并拢的长凳上,前面香烛纸马,烟气袅袅,把后面爷爷那张放大了的、过分鲜活的遗像熏得影影绰绰。照片上,他还是我记忆里那种略带严厉的审视眼神,嘴角却古怪地、僵硬地向上扯着。

爹、二叔、三姑,还有几个本家的叔伯,都穿着刺眼的白孝衣,腰里系着麻绳,脸上的表情是统一的空白,眼神木木地落在棺材上,或者干脆盯着某个看不见的虚空点。他们几乎不说话,偶尔必要的交流,也是压得极低的喉音,短促,含糊,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整个家,除了道士做法的锣钹和念念有词,就只有那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的寂静。

我被明确告知,不许靠近棺材三步之内。

爹说这话时,没看我,眼睛盯着棺材头那盏忽明忽灭的长明灯,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擦过木头:“你爷爷疼你,走得急,别靠太近,小孩家家的,阳气弱,冲撞了不好。”

三姑在旁边低着头,用同样小而快的声音补充:“是啊,小孩子眼睛干净,离远些,对你爷爷好,对你也好。”

他们的眼神都避着我,那种刻意的回避里,藏着一种让我脊背发凉的东西。不是悲伤,更像是……提防。或者说,恐惧。恐惧我?

我站在院子角落的阴影里,看着来来往往模糊的人影,看着堂屋那口吞噬了爷爷的黑沉棺材。家里老宅的格局,堂屋两边是东西厢房,我小时候常住的那间西厢房,窗户正对着灵堂侧面。从我的角度,能勉强看到棺材一角,还有供桌下飘荡的挽联白纱。

第一晚,相安无事。只有风声呜咽,吹得灵堂外的白灯笼摇晃不定,光影乱窜,像许多只慌乱的手。

第二夜,子时刚过。

我躺在西厢房冰凉的土炕上,裹着厚重的、带着霉味的棉被,怎么也睡不着。白天刻意压抑的疑惑和那种被排斥在外的委屈,在黑暗里发酵。爷爷是突然没的,前天还好好的,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眯着眼,怎么昨天一早,人就躺进棺材里了?我问爹,爹含糊地说急病;问二叔,二叔叹口气,摸摸我的头,什么也没说。

忽然,一阵极其细微的声音,钻进了耳朵。

“咯…吱……”

像是老旧的、干燥的木头在承受压力,缓慢地弯曲、呻吟。

我浑身一僵,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声音又停了。只有风声。也许是我听错了?老房子,夜里总有怪响。

我刚刚松弛下来——

“嘶啦……”

这次更清晰了!不是木头自然的声响,而是……尖锐的、用力的摩擦!一下,又一下,短促而固执。像是什么东西,带着坚硬的尖端,在从内部,刮挠着厚重的木板!

那声音的来源……是堂屋!是那口棺材!

我头皮瞬间炸开,冷汗“唰”地冒了出来,顷刻间浸湿了贴身的小褂。我猛地用被子蒙住头,浑身控制不住地哆嗦。黑暗里,那刮挠声时断时续,并不密集,却每一下都像刮在我的骨头上。过了许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声音终于停了。

我抖着手,一点点拉下被子,露出眼睛,惊恐地望向窗外那片更深沉的黑暗。灵堂里的长明灯,火光似乎比之前更微弱了,有气无力地跳动着。

第二天,我脸色苍白,眼下乌青。吃早饭时,手抖得差点拿不住筷子。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深,没什么温度:“没睡好?认床?”

我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看见旁边低头喝粥的二叔,还有默不作声收拾碗筷的三姑,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那刮挠声是真的吗?还是我噩梦的错觉?说出来,他们会信吗?他们眼里那层挥之不去的阴翳,让我把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白天是冗长而麻木的丧仪,磕头,还礼,听道士吟唱听不懂的经文。我像个木偶,被看不见的线牵扯着动作。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口棺材。它静默地停在那里,黑得吸光,仿佛周围蜡烛的光线都被它吞吃了。棺盖严丝合缝,上面似乎有些凹凸不平的纹路,离得远,看不真切。

第三天,按规矩,是瞻仰遗容,然后封棺。

上午,吊唁的亲朋来得差不多了,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郁的香烛和纸钱焚烧的气味。爹和二叔站在棺材两侧,准备掀开棺盖上半部分(那棺材似乎是上下两部分扣合的)。三姑走过来,拉住我的胳膊,她的手指冰凉,用力很大:“小默,你到灶间去帮帮忙,这里不用你。”

她的声音很急,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被她拉着往后院走,忍不住回头。

就在那一瞬间,爹和二叔抬起了那截棺盖。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陈旧寿衣布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停放过久的冰凉气息,弥散开来。爷爷穿着簇新的、藏蓝色绸缎寿衣,戴着黑色瓜皮帽,静静地躺在里面,脸色是一种蜡质的、不自然的黄白,脸颊上甚至有两团诡异的、过于鲜艳的胭脂红。嘴微微张着,露出一点缝隙。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下移,扫过他交叠在腹部的手,扫过寿衣的下摆……

寿衣宽大,下摆垂落,盖住了脚,也搭在了棺材内壁的边缘。就在那藏蓝色绸缎的边缘,靠近爷爷腰侧的位置,露出了一角硬质的、熟悉的深蓝色。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是……学生证塑料封皮的颜色?边缘似乎还有一小块烫金的校徽图案!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的学生证,明明应该在我城里宿舍的书桌抽屉里!怎么会在这里?压在爷爷的寿衣下面?

我猛地挣了一下,想看得更清楚。但三姑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着我,几乎是把我拖进了后院。我心脏狂跳,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反复闪现着那一角刺眼的深蓝。是看错了吗?寿衣的装饰?可那质地、那颜色、那隐约的图案……太像了!

整个下午,我魂不守舍。那角深蓝色在我脑子里不断放大、旋转。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上来,越缠越紧。家里人的态度,夜里的刮挠声,爷爷诡异的遗容,还有寿衣下我的学生证……这些碎片在我脑海里疯狂冲撞,却拼凑不出一个合理的形状,只带来更深的寒意。

傍晚,亲戚们聚在一起吃最后的“丧饭”,气氛依旧沉闷。我食不知味,找了个借口溜出来,绕到了堂屋后面。后院墙根下,二叔一个人蹲在那里,对着墙角的阴影,闷头抽烟。火光在他指间明灭,映着他半边脸,显得格外憔悴,眼窝深陷。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二叔。”

他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颤,慢慢转过头看我,眼神复杂极了,有疲惫,有沉重,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东西。他没应我,只是又狠狠吸了一口烟。

“二叔,”我压低声音,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我……我好像看见,爷爷寿衣下面,有……有我的东西。”

二叔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抖,一截长长的烟灰掉在地上。他死死盯着我,半晌,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砾摩擦:“……什么东西?”

“学生证。”我说出这三个字,感觉用尽了力气,“我的学生证。应该在学校的。”

二叔的脸,在昏暗的天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嘴唇哆嗦着,烟头从他指间滑落,掉在泥地上,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僵硬而显得踉跄,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抠进我的肉里。

他凑近我,浓重的烟味和一股绝望的气息喷在我脸上,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球上布满血丝,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急促和恐惧:

“跑!”

我一怔。

“快跑!小默!现在!立刻!离开这儿!出村!再也别回来!”他语无伦次,抓着我的肩膀用力摇晃,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那不是对死亡一般的恐惧,而是对某种更具体、更恐怖、更无可挽回之事的惊骇。

“为……为什么?”我被他吓住了,结结巴巴地问。

二叔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猛地扭头,惊恐地瞥了一眼堂屋方向,又转回来死死盯着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寒意:

“那口棺材……那口黑棺材……它认得你!它等了你六十年了!六十年前,就该用它埋了你的!快跑啊!”

六十年前?埋了我?

我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六十年前,我还没出生!这是什么疯话?!

可二叔的表情,那绝不是疯癫,而是触及到最恐怖真相的崩溃。他还想说什么,突然,他抓着我肩膀的手松了,脸上的惊恐瞬间凝固,然后化为一种更深、更死寂的灰败。他的目光越过了我,看向我的身后。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我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我脖子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扭过头。

堂屋通往院子的门洞,厨房的阴影,东厢房的廊檐下,柴垛旁……不知何时,站满了人。

爹,三姑,本家的大伯,几个堂叔,还有几个我甚至叫不上称呼的远亲。他们都穿着白孝衣,在渐浓的暮色里,像一个个沉默的、没有面孔的纸人。他们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只有一道道沉默的、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针,钉在我身上。

而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东西。

惨白的、微微反光的,一端被削得尖利,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暗沉油光的——

桃木钉。

长长的,用来钉死棺盖的,桃木钉。

没有脚步声,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却毫无缝隙的包围圈。空气彻底凝固了,连风声都消失了,只剩下死亡般的寂静,和那些桃木钉尖端,若有若无对准我的方向。

二叔在我身边,身体晃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模糊的、痛苦的呜咽,然后,他眼中最后一点光熄灭了,只剩下彻底的认命和空洞。他不再看我,慢慢地、踉跄地,向着那群沉默的白色身影走去,走向我爹身边。他手里,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根一模一样的桃木钉。

爹站在所有人前面,半边脸被屋檐的阴影吞没,另外半边脸在最后一缕天光下,呈现出一种岩石般的冷硬。他终于看向我,眼神里没有了白天的空洞,也没有了以往的严厉,那是一种我完全陌生的,混合着巨大疲惫、决绝,以及某种残酷必要性的平静。

他缓缓地,举起了手中那根尖利的桃木钉。

指向我。

指向堂屋里,那口静默的、黑沉沉的、仿佛已经等待了太久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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