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八年夏末,御书房的冰镇酸梅汤刚续上第三碗,李德全就踮着脚跑了进来,脸上堆着比酸梅汤还拧巴的笑:“陛下,靖安公主……公主她在殿外跪着,说、说有要事求见。”
叶宇握着朱笔的手一顿,墨点在“云漠省秋收预估表”上洇开一小团。他这位妹妹靖安公主,是先帝最小的女儿,比他还小五岁,自小被宠得娇憨烂漫,寻常时候不是在御花园扑蝶,就是躲在尚衣局学绣帕,今儿个怎么会摆出“长跪不起”的阵仗?
“让她进来。”叶宇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这几日云漠的善后事宜刚理顺,晋西齐家余党还在清查,他实在没精力应付小公主的小性子。
门帘一挑,靖安公主提着裙摆跑了进来,鹅黄色的宫装沾了些尘土,显然是真在殿外跪了阵子。她没像往常那样扑过来撒娇,反而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小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郑重:“皇兄,臣妹有一事求皇兄成全。”
“先起来说话。”叶宇指了指旁边的绣墩,“地上凉,仔细伤了膝盖。”
靖安公主却没动,反而“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眼眶红红的:“皇兄若不答应,臣妹就一直跪着。”
“你先说事。”叶宇的语气沉了沉。他这位妹妹虽然娇纵,却从不胡来,看这架势,怕是真有大事。
“臣妹……臣妹想退婚。”靖安公主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像惊雷般炸在叶宇耳边。
“退婚?”叶宇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你说的是与礼部侍郎张家公子的婚事?那是父皇在时定下的,三媒六聘都过了,就等秋收后完婚,你说退就退?”
礼部侍郎张大人是出了名的清直官员,其子张砚之更是京城有名的青年才俊,饱读诗书,品性端方,与靖安公主也算是门当户对。叶宇登基后,还特意看过两人的八字,只等日子一到就完婚,怎么突然就出了岔子?
“臣妹……臣妹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靖安公主抬起头,眼里闪着一种叶宇从未见过的光,“他叫苏文轩,是个书生,虽家境贫寒,却才华横溢,待臣妹更是真心实意。臣妹想嫁给他。”
“苏文轩?”叶宇从未听过这名字,“哪的书生?功名如何?家世清白吗?”
“他……他是江南来的举子,正在京城游学,还没考功名。”靖安公主的声音低了下去,“家世……臣妹不知,但他对臣妹是真心的!那日臣妹去大慈恩寺上香,不慎崴了脚,是他一路背着臣妹下山,还给臣妹讲了好多诗词典故,臣妹从未觉得那样投缘……”
叶宇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大慈恩寺?背着下山?孤男寡女,拉拉扯扯,这要是传出去,皇家颜面何在?
“胡闹!”叶宇一拍案几,茶水都溅了出来,“你是大景的公主,婚事岂容你这般儿戏?张公子是父皇选定的女婿,温文尔雅,家世清白,哪点配不上你?一个来路不明的书生,几句诗词,就想让你抛夫弃婿?”
“他不是来路不明!他是真心待我!”靖安公主也急了,眼眶更红,“皇兄只知道朝政,哪里懂什么叫情投意合?臣妹宁愿嫁个布衣书生,也不愿嫁一个只知圣贤书的木头!”
“你!”叶宇气得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他忽然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怕是和传说里杨戬看见三圣母领着刘彦昌回家时没两样——又气又急,还带着种“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窝火。
“朕不管什么情投意合,这婚退不了。”叶宇沉声道,“你要是敢再提,朕就禁你的足,直到婚期为止。”
“皇兄!”靖安公主哭了起来,“你若不答应,臣妹就……就死给你看!”
叶宇被她这句话噎得肝疼。他知道这妹妹看着娇憨,性子却倔得很,真逼急了说不定真能干出傻事。再者,强扭的瓜不甜,真要是逼她嫁了,日后夫妻不和,岂不是害了她一辈子?
“罢了。”叶宇叹了口气,“你说的那个苏文轩,在哪儿?朕见见他。”
靖安公主眼睛一亮:“真的?他就在宫门外等着呢!”
叶宇:“……” 合着这丫头早就安排好了,连人都带来了。
“宣他进来。”叶宇压着火气,端起酸梅汤猛灌了一口。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书生”,能把他这位金枝玉叶的妹妹迷得神魂颠倒。
片刻后,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年轻男子跟着侍卫走了进来。叶宇抬眼一瞧,差点把刚喝的酸梅汤喷出来——
这男子看着二十出头,长得倒是眉清目秀,可那一身长衫洗得发白,袖口还磨破了边,头发用一根木簪胡乱挽着,站在殿里东张西望,眼神里没有丝毫敬畏,反而带着点……吊儿郎当?
“草民苏文轩,见过陛下。”他拱手作揖,动作倒是有模有样,可叶宇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这站姿,这眼神,活脱脱就是京城街头那些不事生产、专靠嘴皮子混日子的“街溜子”!
“你就是苏文轩?”叶宇的声音冷得像冰,“听说你想娶朕的妹妹?”
苏文轩似乎没听出叶宇话里的寒意,反而挺了挺胸:“回陛下,草民与公主情投意合,愿以一生一世相待。”
“一生一世?”叶宇冷笑,“你拿什么相待?就凭你这身破衣烂衫?还是凭你游学的那点盘缠?你可知她是大景公主,自幼锦衣玉食,你养得起吗?”
苏文轩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陛下此言差矣。钱财乃身外之物,真情才是无价之宝。草民虽贫寒,却有一颗对公主的真心,日后定当发奋读书,考取功名,给公主一个安稳的家。”
“考取功名?”叶宇拿起案上的一份策论,“这是前日科举的考题,你若能在半个时辰内写出一篇让朕满意的策论,朕就考虑你的话。”
他倒要看看,这“才华横溢”的书生,到底有几分真本事。
苏文轩却没接策论,反而笑道:“陛下,策论乃是死物,治国安邦更需变通。草民以为,眼下大景最需解决的,不是文采,而是民心。”
叶宇挑眉:“哦?你有何高见?”
“草民在京城游学数月,见《大景新政报》传遍街巷,百姓虽知陛下整顿吏治,却仍有疑虑。”苏文轩侃侃而谈,“为何?因新政虽好,却离百姓太远。若陛下能让各县衙设立‘百姓堂’,让百姓可直接上书言事,有功者赏,有错者改,民心自安。”
他顿了顿,又道:“再者,云漠省刚平,灾民需安抚,光放粮不够,不如让他们参与修建水渠,按劳取酬,既解了饥荒,又兴了水利,一举两得。”
叶宇的眼神微微变了。这两条建议,竟与他和李忠、郭凤仪商议的不谋而合!尤其是“百姓堂”的想法,连守陵村的人都没提过,这书生竟能一语中的?
旁边的靖安公主见叶宇神色松动,连忙趁热打铁:“皇兄你看,文轩是不是很有才华?”
叶宇没理她,继续问苏文轩:“你既知新政,可知朕为何要清查土地,严惩世家?”
苏文轩的脸色严肃起来:“民以食为天,食以地为本。世家兼并土地,如硕鼠噬仓,仓空则国危。陛下此举,乃是釜底抽薪,虽得罪权贵,却保了天下百姓,功在千秋。”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哪里还有半分“街溜子”的模样?叶宇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可能看走了眼。
“你可知,若你娶了公主,就要入赘皇家,日后你的功名、前途,都要受皇家牵绊,甚至可能被世家攻讦?”叶宇盯着他的眼睛。
苏文轩毫不犹豫地说:“草民不怕。能与公主相守,能为陛下分忧,纵有千难万险,草民甘之如饴。”
叶宇沉默了。他看了看苏文轩,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期待的靖安公主,心里五味杂陈。他原本以为这是场荒唐的闹剧,却没想到这书生不仅有见识,还有几分担当。
“此事……容朕再想想。”叶宇最终还是没松口,“苏文轩,你先回去。靖安,你也回去,好好想想张家公子的好,别一时冲动,坏了自己的名声。”
靖安公主虽不情愿,却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只好福了福身,跟着侍卫出去了。苏文轩临走前,又看了叶宇一眼,眼神里没有谄媚,只有坦然。
殿内恢复了安静,叶宇却没心思看奏折了。他想起刚才苏文轩的话,又想起张家公子张砚之——那确实是个无可挑剔的佳婿,可正如靖安所说,太过“规矩”,少了几分鲜活。
“李德全,去查查这个苏文轩。”叶宇吩咐道,“查他的家世,查他在江南的名声,查他这次来京城的真正目的,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奴才遵旨。”李德全见陛下语气松动,心里也松了口气。
叶宇靠在龙椅上,望着窗外的流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上辈子在地球当历史博士时,研究过无数帝王的家事,总觉得皇家婚姻无非是政治交易,从未想过自己当了皇帝,竟要为妹妹的“真爱”伤脑筋。
“情投意合……”叶宇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或许,他这个当皇兄的,确实该学着多懂点“人情”,少讲点“规矩”。
当然,前提是这个苏文轩,真的如他表现的那般,而不是另一个想攀龙附凤的“街溜子”。
叶宇拿起朱笔,在纸上写下“苏文轩”三个字,旁边画了个问号。他知道,这场“公主选婿”的风波,怕是还没结束。而他这个“大舅哥”,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擦亮眼睛,既不能委屈了妹妹,也不能让别有用心之人钻了空子。
御书房外的蝉鸣依旧聒噪,叶宇却忽然觉得,这桩看似棘手的家事,或许比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更能让他体会到“帝王也是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