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中心王主任的办公室，空气里除了文件油墨味，还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柠檬香薰。此刻，这香味却压不住沈恪话语带来的凝滞。
“王主任，我需要请假七天，家里有急事。”沈恪站在办公桌前，语气温和，身姿挺拔，却没有转圜的余地。
王主任握着保温杯的手顿住了，眉头拧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七天？沈医生，你这刚入职，板凳还没坐热呢！科室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手术排得满满当当，你这……也太随心所欲了点吧？”他放下杯子，声音带着点敲打的意味，“我知道你们从国外回来的专家，习惯自由散漫，但咱们这儿行不通，要讲究组织纪律性。”
沈恪没辩解，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情况特殊，实在抱歉。而且，后面的工作我已经安排妥当。”
王主任看着他油盐不进的样子，一股怒火憋在胸口。这尊大佛是院里三顾茅庐请来的，人事权压根不在他手上。他最终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行了行了，超过三天假，按规定你得自己去人事科走流程，我这儿批了不算。”
“好，谢谢主任。”沈恪微微颔首，转身离开，带上门的一瞬，他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一声：“不像话。”
他刚回到医生办公室，早就等在那儿的蒋凡坤就凑了上来，压低声音：“怎么样？老王没为难你吧？”
“按流程，得去人事科。”沈恪言简意赅，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我陪你！”蒋凡坤立刻说，眼睛亮晶晶的，“多个人好办事，没准我能帮上忙呢？”
沈恪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他。蒋凡坤脸上是毫不作伪的关切和坚定。沈恪心里那处因为王主任而泛起的微澜，被这股暖流悄然抚平。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用力地搂了一下蒋凡坤的肩膀，随即松开，在他肩胛骨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谢了，兄弟。”
就这简单的四个字，加上肩膀上残留的、来自沈恪的力道和温度，让蒋凡坤心里像炸开了一朵烟花，五彩斑斓，锣鼓喧天。就为了这一下，赴汤蹈火都值了！别说请假，上天摘星星都行！
“你等着，我也去请假！”蒋凡坤转身就冲向了王主任办公室。
同样的话，换个人说，效果天差地别。
王主任看着嬉皮笑脸的蒋凡坤，太阳穴跳了跳。他堆起一个无奈的笑：“凡坤啊，你怎么也凑热闹？科里最近真忙……”
“主任，真有事儿！天大的急事！”蒋凡坤双手合十，做祈求状，“就七天！我保证回来天天住科室，把活都干完！”
王主任看着他，心里门儿清。这位蒋公子请假，十有八九跟沈恪有关。他憋着一口气，既恼火沈恪的“散漫”带坏了“好员工”，又碍于蒋院长的面子不好发作。
最终，他摆摆手，语气带着纵容和双标：“行了行了，去吧去吧！科里我想办法给你兜着。人事科那边就别报了，报了还得扣你绩效，划不来。”
“谢谢主任！您最好了！”蒋凡坤欢呼一声，像只得了骨头的大狗，欢快地跑了出去。
王主任看着被带上的门，叹了口气，拿起内线电话：“住院总，来一下，把蒋医生和沈医生下周的手术和门诊重新排一下……” 语气里充满了“家业难当”的疲惫。
而门外，蒋凡坤勾住沈恪的脖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搞定！走吧，‘高个子’，接下来咱们去哪儿？”
沈恪看着他毫无阴霾的笑容，眼底也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风暴已至，但有人执意同行，这感觉，不坏。
秋日的阳光穿透医院走廊，两人并肩走出住院大楼，将那点职场不愉快甩在身后。沈恪目标明确的朝着宁医大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下一站，去接回那只身处风暴中心的小猫。
宁州大学的教学楼走廊里，消毒水味混着青春的气息。蒋凡坤熟门熟路地摸到一间办公室门口，敲了敲，探进头，脸上瞬间挂上灿烂得能融化宁州秋寒的笑容：“李老师！忙呢？”
被称作李老师的年轻女辅导员抬起头，先是一愣，随即也笑了：“蒋医生？你这大忙人有什么指示？” 两人之前相亲未果，倒处成了能互相调侃的朋友。
“指示不敢。”蒋凡坤侧身，将身后的沈恪和林晚星让出来，语气正经了些，“帮我妹妹请个假。这位是林晚星的哥哥，我好哥们，心外科专家沈恪。”
李老师目光落到林晚星身上，笑容淡去，染上几分了然与担忧：“林晚星同学？我正想找你。关于最近网上那些舆论……”她顿了顿，语气温和，“学校很重视，要求我们密切关注，引导大家不信谣、不传谣。你……还好吗？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和老师说。请几天假也对。”
一直沉默的沈恪上前半步，声音平稳：“李老师，学校除了引导舆论，对谣言的源头和受害者是否有具体的处理措施？”
李老师面露难色，压低声音：“沈先生，学校的意思是目前以‘降温’为主，避免事态扩大化。具体的调查和处理……需要时间。”
一旁的蒋凡坤一听，眉毛就挑了起来，忍不住插话：“‘降温’？这不就是打太极和稀泥吗？等你们处理，黄花菜都……”
他话没说完，沈恪的手臂便轻轻拦了他一下。
沈恪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辅导员老师身上，语气里没有半分质问，只有一种就事论事的冷静：“我们明白了，谢谢您告知情况。”
他微微颔首，随即自然地转向林晚星，温和道：“晚晚，跟老师再见，我们走吧。”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火药味。
沈恪揽着蒋凡坤转身，走出几步，才用只有蒋凡坤能听清的音量，低沉而清晰地说了句：“她是传达者，不是决策者。现在较真，白费力气。”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蒋凡坤心头那点因不公而燃起的急躁之火，让他猛地清醒——是啊，跟一个执行命令的老师掰扯什么？纯粹浪费时间。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教室后门闪出，是跟出来的许原。他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和显而易见的焦虑，目光扫过几人，最终定格在林晚星身上：“晚星，你家里人来接你了？
他随即认出沈恪和蒋凡坤，瞳孔微缩——是照片里的人。
“他们是我哥哥。”林晚星开口，声音比大家预想的要平静，甚至带着点置身事外的恍惚，“来接请假。”
许原喉结滚动了一下，上前一步，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我跟你们一起去。这事因我而起，我不能躲在学校里当缩头乌龟。”
一行四人，离开了教学楼。穿过熙熙攘攘的校园，走进安静的家属区，仿佛一步步从喧嚣的公共视野，退守到一个暂时安全的堡垒。当沈恪公寓的门在身后“咔哒”一声轻响关上时，外界的纷扰仿佛也被短暂地隔绝了。
空气仿佛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窗外的秋日晴空，另一半是室内的凝滞。林晚星蜷坐在沙发上，许原则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坐在另一端。蒋凡坤忙前忙后，端来水和洗好的水果，最后拉了把椅子，像个护卫般坐在沈恪身旁。
沈恪将林晚星的手机轻轻放在自己手边，这个动作无声地宣告了“保护”与“接管”。他目光沉静地看向许原：“现在，告诉我们你知道的全部。”
许原喉结滚动，从梁玉妮如何借他手机，到照片如何被恶意筛选、曲解传播，再到他发现自己被利用却为时已晚，一一道来。最后，他声音沙哑地低下头：“……对不起，是我蠢，没保管好手机。”
“啧，”蒋凡坤恍然大悟，指着许原，“军训送水那天，吃你冰糕那小子就是你啊！我还以为多大仇怨，合着就是争风吃醋闹的？你们现在这些小朋友，手段真是……”他摇头晃脑，语气里带着点过来人的调侃，试图冲淡沉重气氛。
沈恪没理会这番插科打诨，他将自己的手机递到林晚星面前，屏幕上是那些被疯传的照片。“晚晚，你看看。”
林晚星接过手机。就在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屏幕时，她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瞄了一下身旁的沈恪。他坐在那里，身形挺拔，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沉稳，仿佛天塌下来，他也能顶住。
就这么一眼，她心里那点因为未知而产生的细微慌乱，忽然就落定了。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被真正的哥哥林旭阳护在身后的时候，甚至比那时更好。外面正为她掀起狂风暴雨，可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在这个被他气息笼罩的小小空间里，那些污浊和恶意就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变得遥远而模糊，再也伤不到她分毫。
她低下头，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仔仔细细地看那些照片，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竟带着几分被保护得很好的人才有的、近乎天真的困惑抬起头：“我觉得……这几张照片，没什么问题呀？”
她指着照片，一条条分析，逻辑清晰，并带着一种置身安全港湾后的放松：
“王鸿飞是我男朋友，我们以后是要结婚的，在一起很正常。”
“董屿白是我发小，我们穿开裆裤就认识了，这有什么说不清的？”
“展星河那张……他当时是在提醒我被跟踪了。大街上，他难道要拿着喇叭喊吗？是有点近，但也没办法吧？”
当“王鸿飞是我男朋友，我们以后是要结婚的”这句话清晰地从林晚星口中说出时，房间里仿佛有根弦被无声地拨动了。
沈恪搭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他垂着眼睫，遮住了眸底一瞬间掠过的，如同被细针刺入般的微澜。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喉结极其轻微地滑动了一下，仿佛将某种翻涌的情绪无声地咽了回去。
而一旁的蒋凡坤，几乎是下意识地，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扬了一下——哦豁，名花有主，好事啊！但这窃喜仅仅维持了一瞬，他眼风迅速扫过身旁的沈恪，捕捉到了那几乎不存在的变化。他心里那点高兴劲儿“啪”地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莫名的、为沈恪感到的不值和怒气。这傻丫头，知不知道谁才是真心对她好的？
沈恪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平稳了几分，他指向其中一张照片：“这张，王鸿飞手里拿的药，是怎么回事？”
林晚星“哦”了一声，语气寻常：“我高中的药，一直是鸿飞哥负责安排的。”
“你吃药？”蒋凡坤和许原几乎异口同声。
“嗯，”林晚星点头，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抑郁症是真的，一直在吃药。”
沈恪的目光锁在她脸上，问题精准得像手术刀：“为什么是这种……速效避孕药？”
林晚星愣了一下，脸上终于后知后觉地浮起一层红晕，她拿过沈恪的手机放大图片，语气变得不确定：“避、避孕药？这个……我不知道啊。”
“最好打电话问清楚。”沈恪的语气不容置疑。
林晚星有些窘迫：“一定要问吗？也许……不是给我吃的？”
蒋凡坤立刻接话，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拱火”：“当然要问！如果不是给你吃的，那问题不是更大了吗？星星，你就不想知道，他买这个药是给谁准备的？”
林晚星被说动了，深吸一口气，拿起自己的手机，拨通了王鸿飞的电话，并按下了免提键。
电话很快接通，背景音是机器的轰鸣。“晚星？”王鸿飞的声音传来，温柔中带着一丝被工作打断的疲惫，对网上的风暴一无所知。
林晚星把那张药房照片发过去，没提舆论，只问：“鸿飞哥，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这药……”
王鸿飞在那边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怎么会有人拍这个？是我买的，也确实是给你吃了。”
“为什么？”林晚星的声音带着真实的困惑。
“你高考前一个月，你们班主任特意找我沟通，担心你经期和高考撞车，影响发挥，建议用药调整一下。我算了算你的日子，大概就在那几天，就咨询了一位女同学，她推荐了这个，说是可以延迟。”王鸿飞的解释条理清晰，合情合理，甚至带着一种为她筹谋的周到。
真相大白，一场乌龙。客厅里的几人都松了口气。
蒋凡坤“噗嗤”一声乐了，摇着头感慨：“用这药来调月经？为了高考倒也……情有可原？但怎么说呢，真是个——”他拖长了调子，找到了一个精准又戏谑的词，“——了不起的昏招。”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在客厅里，却像一颗投入沈恪心湖的石子。这正是他作为医生，在听到解释后，于专业层面和心理层面瞬间得出的结论。只是当着林晚星的面，他不会宣之于口。而蒋凡坤，永远是他最默契的“嘴替”。
林晚星的脸“唰”地红透了，她手忙脚乱地关上免提，抓起手机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躲进了沈恪的卧室，压低了声音：“你、你怎么知道我……我哪天的？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啊！”
电话那头，王鸿飞低低地笑了，那笑声透过听筒，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温柔的腹黑：“你情绪波动有规律的，那几天，说话攻击性会特别强。而且……我猜，你现在脸红了。”
林晚星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挂断了电话。
她捂着脸在卧室里平复心跳，而客厅里，一片诡异的寂静。
蒋凡坤干咳两声，试图缓解尴尬，他凑到沈恪身边，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用气音贱兮兮地调侃：“啧，可以啊恪神……没准咱妹妹的人生经验，比咱俩这老光棍加起来都丰富？”
沈恪面无表情，连一个音节都懒得施舍，只侧过头，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充满了无声谴责和“你想死吗”意味的白眼。
蒋凡坤被这一眼瞪得缩了缩脖子，摸了摸鼻子，这才转向许原，用正常的音量打着哈哈：“咳，原来是为了高考，这王鸿飞还挺……细心哈，是吧？”
许原也讪讪地点头，气氛依旧有些微妙的凝滞。
只有沈恪，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危机看似解除了一个，但王鸿飞对林晚星生活那种无处不在、细致入微的掌控力，像一根更隐蔽的刺，扎进了他的心里。这个人，远比几张照片呈现出来的，要复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