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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的自动售货机嗡鸣作响,两罐热咖啡顺着金属滑道咕噜噜滚落到底。路明非弯腰掏出来,铝罐的温热短暂地驱散了指尖的麻木。他直起身,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几步外便利店落地窗前的那个身影。

绘梨衣坐在小圆凳上,垂着头,长而浓密的暗红色发丝几乎要滑入面前冒着热气的关东煮纸杯。她穿得很普通,灰色连帽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肩上斜挎着那只圆鼓鼓、褪色得厉害的黄色小鸭帆布包。她正用一截短短的铅笔,在一本摊开的、边角磨损得厉害的小记事本上,专注地写着什么。偶尔有零星的雨点撞在玻璃上,留下短暂模糊的水痕,路灯的光被折射、晕开,像散碎的金箔,无声地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和纤细的指关节上。

“呼……”路明非呼出一口白气,推开便利店的门,门上挂着的电子铃发出一声短促机械的“叮咚”。

他没立刻进去,而是状似无意地往狭窄街道更昏暗的深处瞥了一眼。霓虹招牌的光芒止步于一小片区域,再往外就是浓稠的黑暗,仿佛凝固的墨汁。那黑暗里似乎蛰伏着什么,窥视的目光犹如冰冷的蛇信。路明非脊背没由来地一阵发麻,他甩甩头,把这感觉归结于疲惫,推门进去。暖气夹杂着关东煮酱汤的咸香扑面而来。

走近小桌,他把其中一罐咖啡放在绘梨衣手边。她立刻抬起头,深玫瑰色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暗沉水面忽地落入了星子。她把小本子飞快地举到路明非面前。

雪白的纸页上,画着一个大大的、圆眼睛弯弯的简笔笑脸。下面是一行努力写得板正但依旧显得稚气的日文假名,后面跟着一个圆乎乎、看起来非常认真的感叹号:

“関东煮好吃!绘梨衣、大好き!”

路明非咧嘴,扯出一个尽可能松弛的笑脸,伸手想揉揉她那头柔软的红发,指尖触到温顺的发丝时却又顿住,最后只是轻轻拨开一缕滑落下来挡住视线的头发。

“喜欢就好,多吃点。”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刻意放软的哄劝口吻,目光却飞快地在店里稀疏的客人脸上掠过,柜台后昏昏欲睡的店员、角落里看报纸的老人……他拉开旁边的凳子坐下,扭开自己那罐咖啡,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苦涩的提神感。

就在这时,靠墙那排公用投币电话的其中一部,突兀地发出压抑而持续的嗡嗡震动,不是铃声,更像是机器内部零件在低烈度痉挛。路明非的后颈瞬间绷紧。他猛地看向那只发出异常声响的老旧黑色话机,视线锐利得像是要把它刺穿。

绘梨衣也听到了,她放下铅笔,有些迷惑地侧过头看过去,长睫毛扑闪着。她看着路明非突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到那台还在持续低频率震动的电话前。他伸出手,指尖有些犹豫地悬停在空中半秒,才用力抓起冰冷的塑料听筒贴在耳边。

听筒里一片死寂的忙音。没有电流的嘶嘶声,没有人声,只有一片空洞、仿佛能吸走光线的虚无。这死寂仅仅持续了一两秒,紧接着,一个冷静到没有丝毫波动的熟悉男中音,像冰锥般精准地刺了出来,穿透了这虚假的安宁:

“明非。”

仅仅两个字,足以让路明非如坠冰窟。他拿着听筒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

听筒里沉默了一瞬,背景是死一样的沉寂,只有一丝极细微的电流杂音,像毒蛇在暗处游走的簌簌声。

“世界线收束开始加速。概率超过百分之九十六。”楚子航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某个实验室的观测结果,“‘蛇头’的信号源三小时前开始高密度覆盖东京及周边区域所有大型交通枢纽节点——新宿、品川、羽田、成田……终端在向你移动。”

路明非感到一种冰冷的沉重感,如同冻土缓慢渗入骨髓,冻结了血液流动的声音。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钝响,一下,又一下。

“具体位置?”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绷得失去了所有温度,像金属摩擦。

听筒里再次陷入短暂的、令人窒息的真空。楚子航似乎在进行某种复杂的运算考量,那沉默沉重得几乎能压垮电话线。

“羽田,可能性最高。”那冰冷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收束力场的峰值,将在1小时27分钟后抵达你所在的次级场范围边缘。他们携带了源级力场扫描仪。目的坐标误差,小于三公里。”话里的意思清晰到残忍——在对方的定位系统里,他们已经不再是两个模糊的小点,而是正在被十字准星牢牢套住的目标。

“终端……多少人?”路明非喉咙干涩,感觉声带像被砂纸磨过。

“基础模式确认扫描到七个高能生物信号特征,”楚子航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接近峰值时,会吸引更多本地离散节点响应。最终规模,无法精准计算。时间紧迫,明非。”

冰冷的绝望像深海的潮水,无声漫过路明非的胸腔。蛇岐八家的杀手是群真正的猎犬,精密的仪器配合着非人洞察力,能循着血统的气息追到天涯海角,何况是在一个高度集中的核心枢纽。常规的逃亡路线被死死堵死了。唯一的渺茫机会,就是在那片庞大的金属丛林和密集人潮里,在对方的网收拢到极限之前,像一枚无法预判的飞针般,从一个节点强行刺穿到另一个节点——乘坐一架高速远行的庞然大物,冲向国境线之外。

挂断电话,路明非在原地僵硬地站了两秒。塑料听筒冰冷地压在耳廓上,那触感甚至还在持续。他没有立刻转身去看绘梨衣,而是把目光投向便利店窗外。更远处,城市的灯火在雨幕下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巨大光晕,像一团庞大的、缓慢逼近的诡异星云。

他用力吸了口气,肺里灌满了便利店里混合着廉价食物气味的潮湿空气。他走回小桌旁,绘梨衣正把一块软糯的白萝卜小心翼翼地从竹签上咬下来,红润的嘴唇沾上了一点深色的关东煮酱汁。她睁大眼睛望着他,眼神里带着询问,像被突如其来的风雨惊扰的小动物。

“吃饱了吗?”路明非拉开椅子坐下,声音放得异常轻缓,竭力控制着每一个字眼的平稳。他伸出手,像擦去不小心蹭到的饼干屑那样,用拇指指腹极其轻柔地抹掉了她唇角那点油亮的酱汁。

绘梨衣愣了一下,深红色的瞳孔困惑地缩了缩,但她立刻安静地点点头,把小本子抱回胸前,像攥着什么能带来安全的护身符。

“我们要去…赶个飞机。”路明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计划一次临时起意的郊游,手却探进外套口袋,摸到几张皱巴巴的日元钞票。那是上次在游戏厅用剩下硬币兑换的,薄薄的、数量不多。心脏在肋骨下沉重地撞击着。“比较远的那种。”他又补充了一句,眼神飞快扫过绘梨衣肩膀上的小黄鸭背包和脚边那个半旧的行李箱。那是他们在某个深夜的路边店里买的打折品,廉价的拉链甚至有些涩。

“嗯!”绘梨衣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用力点头,深红色的发丝随着动作微微晃动。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低下头,纤细的手指飞快地在本子上划过,很快又把本子举到路明非眼前。

纸上是一个新画的、占据了大半页的歪歪扭扭的笑脸,像在努力安慰人。笑脸下面,是努力描摹出的、笔画有些僵硬的汉字组合:

“绘梨衣、会、乖。”

那几个简单笨拙的字,像带着钝角的小锤子,狠狠撞在路明非心口最深处那个早已千疮百孔却依旧柔软的地方。他喉咙发紧,连吞咽都变得困难。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走!”只吐出一个字,短促、急迫,甚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凶狠。

他没等绘梨衣完全站起来,已经一把抓过她放在脚边的那个旧行李箱拉杆,另一只手抄起桌面上自己喝剩的半罐冰冷咖啡——铝罐在手里瞬间发出轻微的、不堪重负的“喀啦”声,被他捏得微微凹陷变形。温热的咖啡从他捏紧的指缝间,带着浓重的苦涩气味渗了出来,濡湿了掌心的纹路,带来黏腻的触感。他将那团变形的铝罐狠狠按进旁边的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雨点大了起来,敲打着便利店门口的塑料遮雨棚。霓虹灯残破的光在积水的柏油路面上扭曲变形,宛如爬行的彩色水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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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被疾驶而过的车辆甩过来,像带着恶意的小型投掷物,不断砸在路明非的脸上和脖颈上。他站在路边,伸着手,对着那些在雨幕中疾驰而过的车流徒劳挥舞。

一辆出租车驶近,减速滑过积水发出哗啦的声音,但车窗内司机冷漠的脸只晃了一眼便加速离开。雨刮器在车窗上徒劳地刮出扇形。

“见鬼!”路明非低声咒骂了一句,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淌下来,滑过眼角。时间像是有了重量,每一秒都沉甸甸地坠在心头,那无形的倒计时仿佛就刻在他的视网膜上。楚子航最后那句“最终规模,无法精准计算”如同烙印,滚烫地灼烧着神经末梢。

他再次回头看向便利店门廊下缩着的绘梨衣。她在塑料遮雨棚下一个小小的庇护所里,紧紧抱着她的小黄鸭背包,身体微微前倾,试图将行李箱的一部分也护在自己单薄的身影下。雨水打湿了她的鞋尖和一小截裤腿,暗红的长发末端也湿漉漉地黏在灰色的连帽衫上。她正低头在小本子上飞快地画着什么,细瘦的手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脆弱。冷风吹过,她下意识地缩紧了肩膀。

一辆破旧的绿色出租车终于打着转向灯,磨磨蹭蹭地靠向路边。路明非几乎是扑过去,猛地拉开了后座车门。廉价皮革和一股陈旧烟草混合着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羽田空港!第一航站楼!”路明非的声音被雨声闷住,他几乎是半推半护着绘梨衣坐进后排,自己紧跟着钻进去,湿透的外套蹭在座椅上留下深色痕迹。车门被他用力带上,发出一声闷响。

司机从后视镜瞥了他们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些微被打扰的不满。引擎发出轰鸣,车轮碾过积水,溅起高高的水墙。

车内的空气凝滞而浑浊。车载广播在播报着天气预报,女声甜腻刻板地说着锋面过境,持续降雨。路明非的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手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印。他的手机屏幕一直暗着,被紧紧攥在手里,滚烫得像个快烧完的炭芯。

绘梨衣似乎感受到了他紧绷的焦灼。她安静地蜷在座椅一角,肩上的小黄鸭随着车身的颠簸轻轻晃动。过了片刻,她小心翼翼地从自己那个印着小兔子的布口袋里掏东西。先是那个封皮磨损厉害的小本子,还有她短短的铅笔。然后,有点犹豫地,又拿出一个东西——独立包装的消毒湿巾。她用那种无比仔细、怕弄出一点声响的动作,慢慢撕开包装,抽出一片,默默递到路明非面前。

路明非一愣,低头看到自己右手刚才捏瘪咖啡罐的地方,指节上还残留着几道干涸发暗的咖啡渍,像凝固的棕色血迹。他沉默地接过来,冰凉的湿巾带着一股刺鼻的化学香气,用力擦拭着那些污渍。擦了几下,污渍被晕开,在皮肤上扩散成浅棕色的水痕。他丢掉湿巾,捏过绘梨衣的小本子。

本子翻开着的一页上,她刚刚画好。是几个简笔画的小人。两个穿着雨衣(线条很简单)的小人,各自拖着行李箱,正手牵手走向一栋形状奇怪的房子(可能是用粗糙的方形和尖角表示航站楼?)。房子顶上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太阳下面还有两个歪歪的圈圈,大概是代表飞机?在那栋奇怪房子的入口处,又画了两个火柴人,动作僵硬地站在那里,像是把手放在身体侧面(看不出意图),头上还有几个潦草的小点(雨滴?或者是别的什么?)。

路明非的目光在纸上那两个僵硬的小点人身上停留了一瞬,心里掠过一丝异样的不祥。广播里甜腻的女声还在絮叨着天气,雨水持续冲刷着车窗,将外面飞速倒退、扭曲模糊的光影分割成无数流动的色块。车子猛地一个颠簸,绘梨衣轻呼一声,小黄鸭背包晃了晃。

“别怕,”路明非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声音有些发干,合上本子递还给她,“马上…就到了。”

窗外的混沌光影在疾速退去,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拂过的斑斓油画。出租车冲破雨帘,驶入一个巨大顶棚投下的、过分明亮的阴影里。密集的刹车灯红光、刺目的机场高杆探照灯,以及无数巨型广告牌散发的冰冷辉光,汇成一股汹涌的光浪,猛地灌进车窗,将车里阴暗的角落彻底撕碎。

路明非几乎是在车子惯性未消、司机还在寻找停车位的瞬间就推开了车门。冰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喧嚣的人声和巨大的引擎呼啸声,劈头盖脸地撞了进来,撞得他呼吸一滞。他一手攥紧行李箱的拉杆,骨节因为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响声,另一手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后探去,在半空中抓住绘梨衣伸过来的、带着微凉的手指,紧紧扣住。

“快!”他低吼一声,声音在庞大的空间噪音下显得微弱,却被一种不顾一切的蛮力裹挟着冲出喉咙。他拉着绘梨衣撞入涌动的人潮。行李箱的滑轮在光亮如镜的浅色地砖上高速滚动,摩擦出尖锐而持续的噪音。机场内部的光线比外面柔和却更加刺眼,无处不在的巨大落地玻璃折射着混乱的光源,让人眼花缭乱。巨大的电子显示屏悬在四面八方,滚动播放着眼花缭乱的航班信息和巨大的广告画面。空气里弥漫着陌生香水、消毒水、快餐油脂混合成的奇特气味,压迫着感官。声音更是混沌的漩涡——尖锐的机场广播在播报航班信息,不同的语言反复循环;旅行团导游高亢的喇叭声;轮子碾过地面和人们压低的交谈、脚步声、孩童的哭闹……所有的声音混杂成一片粘稠厚重的背景噪音墙,一波波冲击着耳膜,令人头昏脑胀。

路明非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一台过热的引擎。他拖着绘梨衣,目光像鹰隼一样在庞大空间里那些指示牌上飞速扫掠。“国际出发”“安检”——那两个代表生路的绿色标识箭头的方位被他瞬间锁定,是穿过前方那片密集的候机座椅区域,抵达一片被高大隔离带分割出来的宽阔区域。

他脚步不停,拉着绘梨衣在穿梭的人流里急速穿行。旅客们拖拽行李的轮子、高大的机场工作人员推着堆满邮包的平板车、步履匆匆的商务客……他们在缝隙中穿行,绘梨衣被带得几次踉跄,小黄鸭背包摇晃得厉害,但她紧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地努力跟上路明非的脚步。

离那片通往安检口的宽阔通道区域越来越近,路明非甚至能看到前方亮着蓝光的安全检查提示牌了。就在他们即将汇入那条通往隔离带入口的短通道时——

他的视线习惯性地向那个最重要的方向扫去,如同程序设定好每一次呼吸都要确认目标的狙击手。

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和行李箱,触及安检入口上方那几块巨大的、醒目到令人无法忽视的黑色显示屏。

嗡——

大脑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过载爆开了,一片惨白,随即是巨大的轰鸣。世界的声音骤然退远,像被按下了消音键。

那几块巨大的、本该闪烁着航班信息和滚动播放机场安全宣传片的屏幕,此刻一片令人窒息的纯黑底色。

黑色之上,没有任何文字,没有任何多余的图案。

只有中央区域,一个巨大、冰冷、极简的浮雕印记,正散发着幽暗的、金属般锐利的白光。

八首蛇盘踞而成的狰狞图腾——八岐大蛇的徽记。

它如此巨大,如此冰冷,如此傲慢地占据着每一寸视野,如同高悬在这庞大人流枢纽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无声地宣告着冰冷的判决。那幽幽的白光刺入瞳孔深处,带着一种绝对的统治意志。周围喧嚣的人潮、温暖的灯光、甚至空气里的气味,似乎都在这一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扭曲、冻结,变得遥远而虚假。

路明非的脚步像是被焊死在了冰冷光滑的地砖上。血冲上头,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冷蔓延至四肢百骸。攥着绘梨衣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指节泛白,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深知抓不住任何实体。

就在这窒息般的死寂里,被他紧紧握住的那只手——那只属于绘梨衣的、冰凉柔软的手,却轻轻动了动。

绘梨衣不知何时挣脱了他的紧握,或者说,是他自己失神松开了钳制。行李箱沉重的金属拉杆抵在他的腿侧,带着冰冷坚硬的触感。紧接着,手臂上传来一阵轻微的、柔韧的触碰。是那只圆乎乎、褪色的小黄鸭背包的边缘,隔着薄薄的外套布料碰了过来。

路明非迟钝地垂下视线。

绘梨衣踮起了脚尖。她个子不高,要很努力才能让头凑近他的肩膀位置。暗红色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有几缕几乎扫到他下巴。她正举着她随身携带的那个小本子,直直地递到他眼前,用一种不容逃避的姿态,逼迫他去看上面的字。

本子依旧摊开着,纸上没有新画的笑脸。

只有一行粗粗地用力写下的、结构不稳却带着全副郑重的中文字,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刻上去的:

“别怕,绘梨衣的‘不要死’,一定能保护sakura的。”

“不要死”。那三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猝不及防地钩开了路明非记忆最深处的阀门。汹涌的画面瞬间淹没了他:滔天的巨浪,残破如废铁的须弥座平台,粘稠、刺目的血,糊了绘梨衣满脸。破碎的雨声里,女孩细弱蚊呐的吟唱,仿佛耗尽了整个生命……

那张沾满血污的脸,和眼前这张在机场惨白顶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的脸孔,瞬间在他眼前残酷地重合了。时间的裂缝在此刻轰然崩塌。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动作。

路明非猛地伸出手,拇指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力道擦向绘梨衣的嘴角。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血,也没有脏污,只有刚才关东煮酱汁留下的一小块已经干涸成褐色的痕迹。他像擦拭什么无法忍受的污迹般,用指腹用力地、反复地蹭过那片皮肤,力道大得在她柔软的唇边留下了淡淡的红痕。

绘梨衣被他擦得有些无措地微微偏开头,深红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和轻微的本能闪避。他的手指依旧停在她唇角的位置,能感受到她皮肤下血液流动的微温。指尖下那熟悉而真实的柔软触感,终于让那些疯狂涌入脑海、仿佛要将人撕碎的幻象画面稍稍退潮。

“傻瓜!”路明非的声音绷得死紧,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气声,带着一种被绝望和别的东西点燃的沙哑,“这次…不一样了!”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歪斜却无比认真的汉字上——“绘梨衣的‘不要死’”。喉咙堵着一块滚烫的东西,视线有些模糊。

下一秒,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绝的决心,一把将绘梨衣拉近,半护在自己和旁边高大的行李推车之间,利用推车的侧影阻挡可能的视线。同时,他没有松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却已经探向自己口袋深处,动作快得有些颤抖。

那里面还剩一点钱。硬纸钞不多,几枚硬币沉甸甸地压在最底下。他飞快地从硬币里拣出一枚,粗糙的边缘硌着指腹。然后猛地转身,面对着旁边通道立柱旁那排自动售货机里其中一台——里面装满了各种饮品零食,花花绿绿的包装在灯光下反着光。

他看也没看上面的选项,手指对准投币口,用尽全力地将那枚冰冷的硬币塞了进去!

硬币滑入投币口的金属刮擦声无比清晰,仿佛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噪音,落入了机体深处。售货机发出沉闷的嗡鸣,内部隐约传来电机启动的细微震动声。

“你那个‘不要死’……”路明非的声音压得极低,依旧在颤抖,却不再是之前的崩溃和软弱,而是像一块淬火后又被强行冷却的刀锋碎片,冰冷而锐利地指向自身,“留着自己用!”

冰冷的硬币滚入自动售货机的金属通道,发出一连串细碎、清晰到近乎刺耳的金属撞击声,随后消失在内里幽暗的金属结构中。马达沉闷地启动嗡鸣,货道微震,一罐咖啡沿着螺旋滑道咕噜噜滚下,撞在取物口的黑色金属挡板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不动了。

路明非盯着那罐孤零零的咖啡。冰凉的金属罐体在惨白的顶灯下反射着冷光,像一个无声的嘲笑。时间在那一刻被拉长了,粘稠得如同沥青。引擎的呼啸、广播的尖叫、人群的嗡鸣,所有嘈杂的背景噪音在这一刻都猛地灌回耳中,带着一种放大了数倍的不真实感。

那悬在头顶的巨大蛇徽幽光,像一根冰冷的探针,直直扎进大脑皮层。

他几乎在同一瞬间就捕捉到了那细微的变化。

气流变了。

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一块看不见的巨石。庞大航站楼内原本混沌无章、自然流淌的人潮,突然在几个特定的节点——靠近国际值机柜台的长队尾端、洗手间方向的转角、通往楼上购物长廊的扶梯口附近——出现了几股轻微的、却极为不自然的逆向涡流。仿佛有几个看不见的强力磁石瞬间启动,蛮横地改变了铁屑的流动方向。

几个深色、不起眼的身影,瞬间嵌入人群中。

他们动作极快,不是奔跑,更像是高速游弋的深海鱼类。没有固定的路径,只是在汹涌的人流中极其精准地闪避、切过。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每一次停顿都短暂得几乎难以察觉,停顿的瞬间,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掠过湖面,精准无误地聚焦过来——穿透人群的缝隙,钉在路明非和绘梨衣身上。

精准的定位。无声的包抄。

没有一丝多余的杀气逸散,却比刀锋更加刺骨。他们是活着的捕猎仪,沉默、高效、冰冷。蛇岐八家的杀手来了。

那冰冷的凝视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无形的压力穿透空气。路明非脊背的每一节骨头都绷紧到了极限,皮肤上泛起细小的颗粒。他一只手还保持着伸向取物口的姿势,另一只手却猛地收力,死死扣住绘梨衣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纤细的骨骼。他能感觉到手下女孩脉搏的剧烈跳动,透过薄薄的皮肤传来。

“走!”

这个字不是说出,而是从喉咙深处生生撕扯出来的低吼,带着血腥的铁锈味。没有再看头顶那蛇徽一眼,甚至没有去管那罐滚出来的咖啡——那罐代表着“留下”的“选择”的咖啡,此刻像一个冰冷的讽刺物。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拖着绘梨衣,掉头就往背离安检口的方向猛冲,强行撞开前方稀薄些的人流缝隙!

目标瞬间改变——远处,机场建筑主体边缘那片巨大通透的落地玻璃幕墙下方,连接着一个低矮的、通道般延伸出去的小型附属建筑。那里人明显稀少得多,上方悬挂着浅绿色的指示牌,巨大的英文和日文写着:“GRoUNd tRANSpoRtAtIoN”(地面交通)。

那里是通往机场巴士、出租车调度站、长途客运站的通道口,四通八达、相对开阔,也是最后的混乱之地!是赌一线渺茫生机的最后战场!

“唔!”绘梨衣被他拖拽得一个趔趄,小黄鸭背包重重地甩在她背后。她努力稳住身体,细瘦的腿飞快地交替跟上,苍白的脸颊上显出一丝压抑不住的惊惶。深红的瞳孔深处,骤然闪过一抹极微弱、极不稳定的金色碎芒,如同冰层下狂暴熔岩即将冲破地壳时泄露的一缕微光。随即那碎金又被深沉的玫瑰红彻底压住、吞噬,归于平静,仿佛错觉。但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心脏本能抽搐的沉重威压,以她为中心,极其短暂地、爆发性地向四周辐射开一小圈!

路明非对此毫无所觉,他只顾埋头猛冲,用尽全力拨开前方碍事的身体和行李箱。廉价的行李箱滑轮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高频率的、濒临散架的尖锐噪音,刺耳得让人头皮发麻。

就在他们离那片标示着“地面交通”的区域只差最后十几米、前方人墙已经变得非常稀薄时——

呜——呜——呜——

一阵极其急促、穿透力极强的蜂鸣警报,毫无征兆地炸响!那声音不是来自某个特定的点,更像是从整个通道的金属骨架、从四面八方的空气中同时撕裂出来!音量被放大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瞬间将所有其他的噪音撕得粉碎!

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高频噪音刺得动作一僵,下意识地捂住耳朵,惊疑不定地四处张望。

伴随着蜂鸣,一道猩红色的扫描激光束,像从地狱探出的血舌,猛然从前上方探出!它并非固定,而是在急速地进行大范围弧线扫掠,疯狂地切割着这片空间的空气!光束扫过之处,光线都似乎短暂地扭曲了一下。

光束的来源,是一台固定在通道顶棚某根巨大承重梁上的装置。外表伪装成普通的空调排风口或消防喷淋检测器,极其不引人注目。此刻,它掀开了伪装,猩红的光芒不断闪烁,如同冷酷生物睁开的巨眼。

嘀——嘀——嘀——

更加刺耳、节奏分明的电子提示音伴随着蜂鸣响起,冰冷地打在每一个耳膜上。装置的扫描范围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收缩!每一次精准的停顿和转动,那束猩红的光束都如同活物般,死死锁定路明非和绘梨衣所在的方位!

扫描仪的猩红光束猛地凝滞了!

如同猛兽锁定了猎物咽喉时那致命的凝固。光束不再扫掠,不再迟疑,而是像被无形的力量精准牵引着,骤然垂直劈下!

“哧啦!”

炽烈的红光如同一把高速旋转的激光切割锯,带着灼烧空气的细微声响,笔直地射向路明非攥紧绘梨衣手腕的那只手!他那只手的皮肉在红光下骤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质感,骨节的轮廓在皮下清晰地显现,更深处,一股微弱却与凡俗血肉截然不同的、隐隐透着淡金色星点的血流,正被那冰冷的光束清晰地标记出来!

滴滴滴滴——!

刺耳的报警声瞬间升级为疯狂的、频率密集到令人耳膜剧痛的爆鸣!像是成千上万的毒蜂在同一刹那疯狂振翅,又像是某种死囚牢门的绞索正在高速收紧!

一个毫无波澜的、经过电子合成的、覆盖整个区域的女声在尖锐的警报背景中响起,语气刻板得像在诵读说明书:

“异常血统反应,高危等级——确认。执行局三级授权已通过——执行……清除——”

冰冷的词句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淬着死亡的寒光。

轰!

仿佛巨大的保险门被瞬间解锁。在路明非和绘梨衣身后不远处——正是他们刚才一路冲来的方向,几个大型装饰性花坛厚重的钢制基座,其底部暗藏的液压装置发出一阵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巨响。沉重的金属承托板猛地向下沉降!基座上方巨大的景观植物盆栽轰然向一侧倾倒,混杂的泥土和绿叶花瓣噼里啪啦砸落一地。

烟尘弥漫的瞬间,几道冰冷的身影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那下陷的基座暗格中滑出!

清一色纯黑哑光的战术紧身衣包裹着精悍的躯体,如同融入阴影的液流。黑色的全覆盖式头盔,眼部仅覆盖着两片狭长的、散发着幽冷蓝光的单眼护目镜,看不清任何表情,也无需表情。没有任何标识,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只有纯粹的杀戮机器的冰冷线条。他们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无声无息地在弥漫的烟尘掩护下散开、急进!黑色的战术匕首短促反光的刃口,在落地玻璃幕墙投入的混乱光线中如同毒蛇吐信。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幽影特工队。

就在前方,通往地面交通的通道口附近,一个原本懒洋洋倚靠着墙壁、戴着棒球帽低头玩手机的大男孩,猛地将手中的手机屏幕掐灭。手机背面,一个微缩版的八岐大蛇图腾在反光材质上清晰地一闪。他抬起头,帽檐下是一双年轻却毫无温度的眼睛。旁边垃圾桶旁,“整理”邮包的机场勤务工动作停住,推车的轮子被他悄然用脚刹住;更远处,一个穿着时尚休闲装、看起来像是在等朋友的年轻人,手指微不可查地按了一下耳朵内侧……无数道目光,如同无形的磁石,瞬间从四面八方牢牢地吸附过来。

人海并非屏障,人海本身也变成了致命的网络!无形的猎网瞬间张开,每一个节点都在响应,每一个“偶然”的位置都是致命的陷阱!前后通道,瞬间被人墙和冰冷的身影彻底封死。

亡路。

路明非的心脏骤然停止,随即在胸腔里狂乱地撞动,像个失控的引擎要冲破铁皮的束缚。那尖锐到几乎要刺穿他耳膜的警报和冰冷的“清除”命令,像浸透了冰水的锁链,猛地捆紧了他的四肢百骸。四周的人墙被警报惊扰,恐惧如同无形的波浪开始扩散,但此刻的拥挤反而成了枷锁。

绘梨衣被他攥着的手腕轻微地颤抖着,冰冷的皮肤下,脉搏跳动得又快又急,如同受惊的鸟雀。他猛地扭过头看向她,那张苍白的小脸在刺目的红光和混乱晃动的人影缝隙中一闪而逝,深玫瑰色的眼眸深处,那丝先前被强行压下的碎金猛地炸裂开来!

像被顽童狠砸了一下的玻璃球,无数细微的金色裂隙在她的瞳孔深处瞬间蔓延!一种源自太古洪荒、浩瀚如星辰海洋的冰冷威压轰然爆发!这次不再是一闪即逝的涟漪,而是如同深海中无形的山脉骤然拔起,带着摧毁一切的原始意志!

啪嚓——!啪嚓嚓嚓嚓——!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响炸开!并非来自他们的身体,而是来自附近!前方不远处,几根支撑着大型广告牌的银亮金属立柱,其光滑锃亮的表面突然毫无征兆地浮现出大片扭曲虬结的裂痕!像无数暴怒的蚯蚓在瞬间爬满了柱子表面!坚硬的特种合金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悬在高空的巨大广告牌发出沉闷的摇晃和扭曲摩擦的嘎吱声!

紧接着,靠近他们的地面之上,那几台悬挂在高处的超大LEd航班信息显示屏,屏幕陡然熄灭,随后爆开一片混乱刺目的雪花噪点!内部仿佛有电路在疯狂短路,噼啪的火星从外壳的缝隙中飞溅出来!

离他们更近的几盏高功率嵌入式顶灯,“噗”地一声骤然炸裂!飞溅的玻璃碎渣如同微小的子弹般四散射开,引起一片惊慌的尖叫!灯光瞬间熄灭了一小片区域,将通道的一角突兀地投入更深沉的阴影中。

这突如其来的设备连锁损坏造成的混乱暂时阻挡了后方扑上来的纯黑身影。他们疾冲的脚步硬生生顿住,幽蓝的单眼护目镜警惕地扫过那些疯狂爆着火花的设备,如同面对未知的陷阱。

“快!”

路明非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肋骨。绘梨衣身上爆发出的那股非人气息带给他灵魂深处的颤栗,但此刻,这源于未知的混乱成了唯一的逃生机会!他顾不上去细想那是什么,只是凭借本能,用尽全力拖着绘梨衣向前猛扑!

前方就是通往地面交通的通道口,那里相对开阔,但也只剩下这个似乎暴露在射程之内的出口!

就在他拖着绘梨衣,如离弦之箭般冲入那片连接着外部混乱交通枢纽的空间前零点几秒——

毫无征兆地!

砰!

沉闷的肉体撞击声。路明非感觉自己如同撞在了一堵看不见的铁壁上!

一个庞大、沉重如山的身影以惊人高速从侧面的人流罅隙中斜冲而至,精准无比地用肩膀重重撞在路明非的肋侧!巨大的冲击力如同攻城锤,根本不是血肉之躯能够抗衡!

“咳!”路明非喉咙里猛地呛出一口腥甜,眼前金星爆闪。冲击力撕裂了他冲锋的势能,肋骨和内脏仿佛错位般剧痛。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暴力抽飞的破麻袋,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反方向狠狠摔了出去!

行李箱脱手飞起,在空中翻滚,拉杆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绘梨衣发出一声短促、尖锐得变调的惊叫。巨大的惯性让她纤细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从路明非几乎脱手的手指中滑脱,像一片无力的落叶般被那撞击的余波带着向前倾倒!

然而,她并没有摔落地面。

一只戴着厚重黑色皮革战术手套的大手,如同铁钳般,在她彻底扑倒前、电光石火间从那个庞大身影的阴影里精准探出,狠狠地箍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那只手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一箍,一拖!

绘梨衣完全无法抵抗那股狂暴的力量,整个人如同轻飘飘的人偶被猛地拽了过去!她踉跄着撞向那个巨大的、像黑色岩石般的身影。小黄鸭背包的带子勒进她的肩膀,在巨大的拉扯力下发出一声轻微欲裂的“嗤啦”声。

路明非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痛楚让他眼前发黑,耳中只剩下高频的嗡鸣。他几乎凭着本能想挣扎爬起,眼角余光却只捕捉到绘梨衣惊惶回头的最后一眼——暗红长发在冲击的乱流中散开,那深玫瑰色的眼眸深处,原本炸裂的、暴怒的金色碎芒,在巨大的恐惧和不安定中剧烈摇曳,如同风中的烛火,下一秒就可能彻底熄灭或轰然爆发……

然后,视野就被那个矗立在通道口、如同一堵叹息之壁般拦在他和绘梨衣之间的“障碍”彻底填满。

那人极其高大魁梧,几乎将通道口的光线挡去了大半。一件普通的深色连帽风衣松松披在他异常宽阔厚实的肩背上,风衣布料紧绷着,勾勒出衣服下蛰伏的、如同钢锭般虬结的肌肉轮廓。他的姿态甚至是有些随意的,帽兜压得很低,看不清具体的五官和表情,只能看到帽檐阴影下,一条横贯鼻梁到下巴的巨大疤痕扭曲地盘踞在脸上,如同熔岩流淌过的山脊,狰狞中带着一种非人的冷酷。疤痕的尽头隐没在风衣立起的衣领内。

他没有立刻去制服被巨力拖到他身前的绘梨衣,只是那戴着战术手套的手如同铜浇铁铸的镣铐,稳稳地将她固定在自己身前半步的位置。

帽檐下唯一露出的那片阴影中,两道锐利得如同冰锥的目光,越过通道内的混乱,无视了那些仍在爆闪火花的设备,无视了冲过来的黑衣执行者,精准地、带着一种沉如山岳的审视,钉在了刚刚挣扎着想要撑起身的路明非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没有杀气,没有嘲弄,只有一种无法撼动的、如同打量困兽般的绝对掌控力。

通道内残留的、混乱的灯光偶尔扫过他风衣敞开的间隙,隐约可见里面反光的黑色紧身织物,那光泽,与身后通道内那些蛇岐八家纯黑衣装执行者身上的材质,冰冷如出一辙。

时间在那一刻被压缩、冻结。

路明非半跪在地,肋骨处的剧痛拉扯着神经,喉头涌上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他死死盯着那个将绘梨衣禁锢在身边的高大男人,看着男人帽檐下投来的、沉如山岳般的目光。那不是看着敌人的眼神,更像一个猎人在评估落入陷阱、正在徒劳挣扎的困兽,一种居高临下、带着一丝确认的残酷意味。

他明白了。

眼前这个脸上盘踞着巨大伤疤的男人,根本不是什么“障碍”。他是一堵墙。一堵用纯粹的暴力、精准的布局和绝对的位阶垒砌起来的叹息之墙。他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整张猎网的最终落点,代表着逃亡之路在此刻的彻底终结。

他拖慢了时间,精准地卡在混乱爆发的节点,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屠夫,冷静地在祭品耗尽了所有惊惶与爆发力后,才缓缓登场,完成最后的收割。

这就是……“蛇头”?楚子航警告中那个无法计算的“终端”?路明非的大脑在剧痛和绝望的冰冷中疯狂运转。执行局的人绝对不认识自己!能如此精准地认出他,以这样绝对权威和力量碾压的姿态出现……除非是……

一道冰冷刺骨的闪电猛地劈入他混乱的意识!源稚生!那个名字带着樱花坠落般的残酷美感,却代表着执行局绝对的权柄与力量!眼前这个男人的体型、气息,尤其是脸上那条非人愈合力的疤痕位置……一个名字几乎要冲破他干涩的喉咙。

“执行者”的称呼卡在了喉咙口,变成了剧烈的咳嗽,腥甜涌上。绝望如同巨蟒,盘绕上来,一寸寸勒紧。

半跪在地上,冰冷的地砖透过薄薄的裤料透上来,像一块巨大的寒冰紧紧吸附着皮肤。路明非的肋侧剧痛难忍,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扯动着碎裂般的痛楚,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浓郁得让他想呕吐。他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一点——那双被巨大风衣男人牢牢钳住的手腕。绘梨衣纤细腕骨上传来的力量是如此霸道,那黑色皮革包裹下的五指如同液压机的爪箍,捏得她骨骼发出不堪承受的轻微“咯咯”声。她能站住,只是像被一根铁棍强行架着,细瘦的身体微微颤抖。

帽檐下的阴影里,那道如同冰锥的目光依旧钉在路明非身上。巨大疤痕盘踞的脸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记足以撞碎牛马的冲撞,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次寻常的移动。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看着路明非徒劳地想用手肘撑起身体,手臂却因为剧痛和脱力而再次软倒,狼狈地匍匐在地。那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兴奋,甚至没有杀意。只有一种非人的、彻底的漠然,像是看着一只在油锅边缘徒劳蹬腿挣扎的蚂蚁。

路明非的视野边缘在痉挛般抽搐,视网膜上残留着那巨大黑蛇图腾的白光残影,混合着通道上方几盏短路灯管爆裂后残留的焦糊黑斑。绝望的冰冷正从四肢百骸向心脏汇聚。失败了。还是…失败了。赌上一切,像耗子一样在这巨大的城市角落里东躲西藏,可最终,这张无形的大网还是从天而降,把他们像落入蛛网的飞虫一样紧紧缚住。无力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几乎窒息。他艰难地抬起脖子,视线越过男人庞大的身躯缝隙,望向绘梨衣苍白的小脸。她深红色的瞳孔如同幽深的古井,里面压抑不住的金色裂痕疯狂地摇曳着,如同被狂暴飓风撕扯的烛火,那是恐惧和无助燃烧殆尽的残烬,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溃……

“绘梨……”他用尽力气想发出一点声音,提醒她,警告她,让她……别那样。但破碎的音节刚溢出一点,就被扼死在喉咙深处。

就在这时,那个巨大如岩石般的身影终于有了动作。非常微小的动作——不是转头,而是帽檐阴影极其细微地偏转了一个角度。不再是看路明非,而是落在他手臂前方不远处——那个在撞击中被甩飞的、此刻静静躺在地面上的廉价旧行李箱。

行李箱的灰黑色表面落满了刚才设备爆炸崩射出的细小灰尘,一个轮子在刚才的翻滚中歪歪斜斜地松脱了,显得更加破败不堪。这毫不起眼的景象,似乎勾起了这具杀戮机器某种极短暂的回溯机制。

巨大的男人伸出了他的另一只手。

同样是覆盖着厚重黑色皮革的手套。那只手没有直接去拉行李箱,而是五指摊开,稳定、沉重地向下压去,就像要按住一头即将挣脱束缚的凶兽。他的目标是行李箱旁边溅落在地的、半罐被遗弃的、已经开始凝结果冻状絮状物的褐色液体——路明非之前喝剩的廉价咖啡的残骸。

他俯身的动作带着一种山岳挪移般的压迫感。手臂肌肉线条在深色风衣下清晰地隆起轮廓,连空气似乎都因他的动作而产生了短暂的迟滞。时间流速在他巨大的身躯周围,似乎也随之放缓。

路明非的意识在剧痛和绝望中沉浮,像溺在深水之中。然而,就在那只裹挟着巨力、足以碾碎骨头的巴掌覆压而下的瞬间,也许是濒临死亡的直觉,也许是某种更深层次的本能,他昏沉的视野里猛地炸开一片模糊的暗金光斑!

这光斑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自己的瞳孔深处猛烈迸发出来!

嗡——!

他的大脑深处,如同被瞬间通了高压电流!一股极度粘稠、沉重、混杂着刺鼻硫磺和生铁腥气的冰冷洪流,毫无征兆地从四肢百骸每一个细胞的最深处倒卷而出!那不是属于他自己的力量!那是盘踞在他灵魂深处、如同附骨之疽般存在的、来自另一个凶暴存在的烙印!

粘稠的暗金色泽在他眼底深处翻腾、凝聚,如同烧融的黄金被强行灌注入冰冷的墨池!某种古老的语言碎片如同亿万条疯狂扭动的毒蛇,瞬间冲垮了他思维的表层壁垒,毫无意义却蕴含着原始暴虐的音节在意识海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

[“G'hu'uul…… N'gha! …… Sha'ghir'ghal'gha!!!”]

他的皮肤表层瞬间绷紧,每一个毛孔都张开,细微的电流感沿着脊椎一路炸开到头皮!

剧痛!不仅仅是撞击带来的痛,是灵魂仿佛被生生撕裂、被那强行涌入的古老暴戾意志粗暴碾压的剧痛!痛得他眼球几乎要爆裂!他蜷缩的手指猛地痉挛着抠紧了冰冷的地砖,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指甲刺入薄薄的塑料地垫,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本能!纯粹的、求生的、如同野狗般不顾一切的撕咬本能!在那熔金般的暗流和撕裂灵魂的剧痛驱使下,他抬起了头!就在那只携带者裁决之力的巨掌距离那滩凝固的咖啡渍仅有寸许、即将覆盖一切的瞬间——

路明非的视野被骤然点燃!

那双原本因痛楚和疲惫而失去神采的眼睛,此刻如同两颗被强行灌注入熔融岩浆的玻璃珠!瞳孔深处,不再是先前绘梨衣爆发时那种激烈裂变、边缘模糊的碎金芒光,而是……瞬间凝聚成两颗凝固、尖锐、如同实质淬火熔金铸造而成、正八面体结构的——完美黄金瞳!

冰冷!绝对的冰冷!

无与伦比的璀璨光芒在其中流淌、旋转,却散发出冻绝星辰的、赤裸裸的、源自食物链最顶端的灭绝意志!

这光芒太过突兀,太过纯粹,纯粹到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杂念,只有最直接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威压!

“嗯?”

通道口那巨大如山岳的身影,那只稳定下压的手猛地僵在距离地面不足半寸的空中!

覆盖整个区域的刺耳警报声瞬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割裂!高频蜂鸣像被掐住脖子的鸡鸭,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变调的尖鸣,骤然中断!仿佛有更高维度的存在按下了静音键!

几个从后方烟尘中逼近的纯黑制服执行者动作瞬间凝固!冰冷的幽蓝单眼护目镜在接触那道纯粹黄金光芒的瞬间,骤然爆开一大片密集的、代表能量过载的紊乱雪花波纹!其中两人下意识地、极其急促地向后撤出半步,另一人的握刀的手猛地收紧又松开——这是他们植入式神经辅助决策模块在极限危险时,压倒了日常训练反射的本能应激!

那些散布在通道四周、伪装成普通行人的执行局暗桩,动作也出现了一刹那肉眼难以察觉的迟滞!棒球帽下年轻人的手指僵在耳边,邮包推车前的勤务工身体微微绷紧……每一个潜伏点都像被无形的重锤同时敲击!

最直接的反馈,来自那个被巨大疤痕贯穿脸部的男人。

他的身体在路明非黄金瞳骤然点亮的千分之一秒内,由一种绝对掌控的、如同岩石凝固的静滞状态,瞬间进入一种爆炸性的戒备姿态!巨大魁梧的躯体不是后退,而是如同被压缩到极限的弹簧,每一个支撑脚、腰腹核心的大筋瞬间拉满弓弦!覆压在咖啡渍上方的手掌如同被电流击中般猛地抬起、反握,闪电般抓住了他风衣下摆侧后方一柄暗藏的冰冷长柄握把!

那是某种武器被从隐藏鞘位拔出的前兆!

那双帽檐阴影下的眼睛,不再冰冷漠然,那目光如同实质的针,第一次带上了纯粹的、难以置信的、如同看见史前巨兽复生般的极速变幻的惊疑!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死寂绷紧点——

“呜……”

路明非那熔金般冰冷刺目的黄金瞳视野边缘,捕捉到了一抹骤然炸开的、更狂暴、更混乱的光!

被他强行拉扯过来的绘梨衣!巨大的冲撞、钳制、挣脱的失败、以及那瞬间笼罩全场、源自路明非本身的冰冷暴虐威压…所有累积的恐惧如同达到临界值的炸药!

那个被巨大伤疤男人强行稳住身体的女孩,在路明非黄金瞳点亮的瞬间,剧烈颤抖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深红色的眼瞳中,原本激烈摇曳、濒临崩溃边缘的金色裂痕轰然湮灭!

取而代之的,是两颗同样被点燃的、更加巨大、更加不稳定、如同太阳风暴核心般疯狂旋转、喷射着无数炽白与暗金交织能量流的——纯金色的眼瞳!

没有瞳孔,没有结构,只是两轮纯粹毁灭能量的漩涡!漩涡的核心,似乎正试图凝聚成某种更加可怖、如同古老壁画中抽象龙符般的存在!

一股远比路明非刚才那瞬间释放更加狂暴、更加混乱、更加带有毁灭一切色彩的龙威,如同定向引爆的冲击波,猛然从她娇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目标直指身前那个巨大的禁锢者!

巨大男人的动作第二次、被迫停滞!他甚至猛地侧过身,庞大如山的身躯做出一个极其迅捷的防御姿态,准备正面扛下这超乎预料的近距离爆发!握住武器柄的手瞬间绷紧到极致!

就是这致命的、被连续打断的瞬间!巨大的、不可置信的注意力全部被这两道骤然点亮的黄金瞳吸引过去、牵制过去的瞬息!

匍匐在地的路明非!被那灵魂撕裂般的痛楚和强行灌入的意志煎熬着、被那双自己点燃又失控的黄金瞳灼烧着!但在那剧痛和混乱的核心,一股更为原始、更为执拗、完全摒弃了思考的意志咆哮着冲了出来!

绘梨衣!

保护绘梨衣!

把她带离这里!

没有思考,不需要思考!

那颗强行被激发的、属于怪物的心脏如同濒临爆缸的引擎,沉重地发出最后一声狂吼!他的身体猛然弓起!不再试图爬起,而是如同濒死的野狼发出最后扑击——整个人蜷缩着、竭尽全力地朝着前方、朝着绘梨衣的方向——那个唯一的目标——狠狠扑了过去!

目标——不是巨大男人的身体,而是那个旧行李箱!和他并排躺在地上、轮子松脱的那个旧行李箱!

他猛冲的身体带起的劲风撞在行李箱的帆布外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就在巨大的疤痕男人本能地分出一瞬心神处理这微不足道的撞击的瞬间——

路明非那沾染着灰尘和血污、指甲因为抠抓地面而崩裂出血痕的手,猛地向前探出!不是去抓那廉价的拉杆!而是死死抓住了行李箱侧面一个被撕裂开的、露出内部夹层里某种硬塑料网格板的破损裂口!

嗤啦!

布料被彻底撕裂的刺耳声响!

路明非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狠狠向后一拽!破损的口袋深处,一个半埋在硬塑料填充物网格缝隙里的、闪烁着廉价金属反光的小东西,被他抠了出来!

硬币。

一枚一百日元的硬币,边缘磨损得发亮。

在庞大如山的男人眼中,这不过是垂死者可笑的挣扎道具。他甚至只看到了残影晃动,重心正随着绘梨衣爆发而调整。

硬币被路明非紧紧攥在掌心,粗糙的边缘嵌入掌心裂开的伤口,带来更深的刺痛。他整个身体借着扑击的势能卷起,如同暴风中残破的纸片,撞向最近的一根支撑立柱下方的金属垃圾桶!

冰冷的金属壁撞得他眼前发黑,喉头的腥甜再也无法压抑,“噗”地喷在垃圾桶光滑的内壁上,溅开一片刺目的猩红!手中那枚硬币在撞击下猛地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微弱的弧线——

铛!

硬币落点并非垃圾深处。

它无比精准地砸在了自动垃圾桶回收口旁边、一个小小的、贴在地面上的、边缘模糊的金属标识牌上。

那标识牌,是机场电力检修的地面入口盖板把手凹槽!

硬币的边缘,不偏不倚,卡进了那个凹槽的缝隙!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万分之一秒。巨大的疤痕男人终于完成对绘梨衣爆发的压制姿态构筑,风衣猎猎作响!后方执行者重整旗鼓!致命的攻击即将如同暴雨般倾泻!

就在此刻——

滋滋——滋啦!

一阵极其微弱、却又如同信号灯转换般清晰的电流声从路明非紧紧撞上的那根巨大金属立柱内部响起!紧接着——

轰!!

距离他们最近、通道口通向地面交通枢纽大门上方的顶棚深处,一盏用于夜间应急引导的巨大聚光灯毫无征兆地爆燃起来!比太阳更刺目的白色光柱,如同天神投下的审判之矛,轰然射下!光柱覆盖的范围,正好笼罩了那个巨大疤痕男人和周围几个黑衣执行者!

这强光并非毁灭,但足以让习惯了微光视觉的致命猎手在瞬间产生致命的目盲!巨大的疤痕男人猛地侧头,动作第一次带上了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僵直!他身后冲得最近的两个黑衣执行者更是猝不及防,猛地捂住了单眼护目镜——那强光几乎穿透了他们的视觉辅助系统,视野瞬间爆白!

混乱!

路明非没有半分停留!在强光爆燃的瞬间,他那颗被撕裂又被强行灌注意志的心脏在濒临熄火的边缘发出最后一声哀鸣!他完全凭着本能,借着刚才撞垃圾桶的反作用力,如同一条脱水的鱼般扭身向前!

目标——那个被巨大疤痕男人钳制着手腕,自己引爆出纯金混乱漩涡、此刻在强光下短暂失控闭眼、身体失去平衡前扑的——绘梨衣!

他扑了上去!这一次,完全不顾自身的破绽!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唯一屏障,从侧面狠狠撞在了巨大疤痕男人另一只未曾握武器、仅仅依靠风衣包裹的巨大手臂侧面!如同螳臂当车!

巨大的冲击力传来!路明非感觉自己撞上了一堵移动的城墙!全身骨骼都在发出悲鸣!但他这一撞,角度极其刁钻!正好利用了对方防御姿态对强光干扰的瞬间僵直和核心力量对绘梨衣爆发的压制重心!

那铁钳般箍着绘梨衣腕骨的手,在这多重干扰叠加的、极其微小的失衡瞬间——松动了一丝!

千分之一秒的松动!如同堤坝上最微小的蚁穴裂痕!

足够了!

路明非借着反震的力道下滑,没有尝试硬掰,而是滑过男人的手臂下方,那只沾满污血的手如同濒死的灵蛇,精准地、用尽最后力气的、猛地切在那只巨大的、戴着皮革手套的手腕内侧尺骨突出点上!

人体极度脆弱、神经丛集中的位置!

呲啦——!

皮革与污血摩擦发出细微声响。

巨大的伤疤男人身体第一次发出了一个可以称为“动作变形”的反应!那只箍着绘梨衣的手如同被电流刺了一下,五指本能地、极其短暂地向上弹开了一丝缝隙!

绘梨衣纤细的身体在那巨大力量强行维持和突然松脱的微妙对抗中,向前重重跌倒!

路明非根本没有去想能不能接住!他整个人顺势向下扑倒!用自己的脊背——那如同薄纸般脆弱、痛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脊背——迎向绘梨衣跌落的方向!

噗通!

沉重而压抑的撞击声。

绘梨衣直接摔在了路明非蜷缩的后背上。她发出痛楚的闷哼。

但路明非成功了!

他用自己当作最后的肉垫,隔开了那致命的力量掌控,让绘梨衣暂时脱离了直接接触!代价是他几乎被彻底撞碎了!

巨大的疤痕男人反应快得非人!那短暂的僵直几乎在零点一秒内消失!强光不再能完全压制!手臂传来的短暂麻痹感更是被他自身恐怖的非人体质强行驱散!一股火山爆发般的怒火混合着被蝼蚁彻底激怒的毁灭意志第一次清晰地出现在他身上!帽檐下的阴影里,终于燃起两点如同熔融钢铁浇筑的赤金色光芒!远比路明非短暂点燃的黄金瞳更加深邃恐怖!那是被彻底激怒的君王目光!

冰冷的杀气瞬间实质化!

他抓握武器柄的手不再迟疑,猛地发力!

呛啷!!!

一声无比清亮、冰冷、如同万载寒冰破开地狱封印的出鞘龙吟!

一道超过四尺长的暗沉流光瞬间撕裂了灯光和阴影的界限!

没有刀光,只有空气被极致压缩、切割、如同玻璃破碎般的声音凄厉炸响!那把弧线流畅、刃身仿佛吸收一切光线的、遍布着暗沉血色菊花云纹的——长刀——带着冻结时空的寒意,从巨大的风衣内悍然拔出!巨大的疤痕男人不再需要任何禁锢动作!他已经不再需要将绘梨衣当作“目标”,只需要抹除眼前的障碍!

长刀刀锋所指——正是倒卧在地、垫在绘梨衣身下、生死不知的路明非的后心!那刀尖锁定目标的锐利杀气,让周围的空间温度骤降!

时间在刀锋撕裂空气的尖啸中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巨大疤痕男人——此刻毫无疑问,便是拥有着蛇岐八家最恐怖武力与决断的执行局领袖——【源稚生】!他拔出长刀的动作如同雷霆万钧,裹挟着被彻底激怒的冷酷杀意!刀锋未至,那凝练到如同实质的寒气已然刺得路明非皮肤上瞬间炸开一片细小的寒栗!他的脊椎如同被冰锥凿穿,致命的麻痹感沿着神经向四肢蔓延!

生死,在这一刀下。

然而,就在那承载着赤金色君王怒焰的刀刃即将吻上路明非毫无遮掩的后心,源稚生庞大身躯的力量即将凝聚于一点、如同崩断天柱般斩下的瞬间——

绘梨衣的异变,在那一跌之后的剧痛中,攀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原本在强光下紧闭、只余混乱金芒闪动的眼睑,猛地张开!

没有瞳孔!没有眼白!深红色的底色彻底被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两颗燃烧的、喷薄着如同星体爆炸般亿万粒子流的纯金色火球!眼球的轮廓已经被能量撑得变形、融化!无数细小、如同古老楔形文字构成的、纯粹由光组成的诡异铭文,在那毁灭的熔炉中疯狂重组又炸裂!它们不再满足于在体内奔腾,开始以她娇小的身躯为中心,向外辐射!

她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从身体最深处喷涌出的、如同岩浆灼烧声带的、混合着无法理解的古老音节!一种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般扭曲空间的混沌能量场在她身体周围骤然形成!空气被灼烧,发出细微的爆裂哀鸣!

在那致命的刀锋距离路明非皮肤不足一尺,源稚生握刀的手腕因这突然爆发的混乱能量而极其微不可查地顿挫了千分之一秒时——

绘梨衣!或者说,那个即将被混乱能量撕碎的容器,猛地伸出双手!那不是阻挡,而是绝望的拥抱!她用尽全力向前扑去——用自己的整个胸膛、纤细的脖颈、苍白小巧的脸颊——直接迎向了源稚生那含而未发的致命刀锋!

同时,她那布满了疯狂流淌纯金能量符文的“眼眸”死死盯住了源稚生帽檐阴影下那双燃烧的赤金眸子!喉咙里翻滚着不成调的呜咽与尖啸:

“お兄ちゃん(o ni cha n)……!”

一声扭曲、嘶哑、破碎到极致……却因血脉深处的悸动,依旧在毁灭洪流中顽强迸发出的称呼!在刀尖抵住咽喉、距离洞穿她娇小身体的千钧一发之际!在这最终湮灭的边缘——

轰!!!!!!!!!!

无法形容的爆音撕裂了现实的结构!绘梨衣身体周围积蓄到顶点的混乱能量——那份因恐惧、绝望、被强大力量压迫、以及某种更深层刺激(黄金瞳的共鸣?)而即将彻底失控的血脉之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一个不再是对外毁灭,而是逆流而上、试图回溯时间洪流本身、拯救某个存在的方式——如同无数个黑暗记忆里,她最后对他说的那个词——

“不要死!”

纯白色的、浩瀚如同海洋的、带有圣歌般回响的治愈洪流!

浓稠如墨的、带着刺鼻硫磺和血腥的、撕裂时空的混沌黯金光潮!

两股性质截然相反、却同样拥有毁天灭地能量的激流,以绘梨衣疯狂前扑的身体为核心——或者说,以那个小小的、被她紧紧护在身下、意识已然游离在崩溃边缘的路明非——为共同的锚点!

——轰然对撞!!!!

源稚生握刀的手臂第一次感受到了无法完全压制的、源自空间本身的剧烈震颤!那含而未发的刀势被这股突兀而来的、性质混乱到极致的能量风暴瞬间顶住!他眼中燃烧的赤金第一次剧烈地收缩又暴涨,难以置信的光芒几乎要刺破帽檐的阴影!

不是防御!是彻底的、不顾一切的能量对冲!

如同两道星河在这个小小的机场角落里爆炸!通道口顶部剩余的、刚刚未被破坏的灯具瞬间集体爆裂!巨大玻璃幕墙发出不堪重负的、如冰裂般的呻吟!地面瓷砖如同遭遇地震般大片龟裂翘起!所有还在混乱中的人们被一股无形巨力推得人仰马翻!

刺目的白与毁灭的暗金互相撕扯、吞噬、湮灭!能量狂潮中心,空间模糊地扭曲着,如同风暴眼中平静的海底漩涡,却又散发着撕裂一切的狂暴!

而在那毁灭风暴核心的、唯一的、也是悖论性的安全点下方——

路明非那张惨白的脸,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地面。嘴角溢出的鲜血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触目惊心。意识已然沉入了意识海最黑暗的深渊,冰冷的潮水正在淹没他残存的思绪。但就在那片混沌的黑暗里,一点微弱的白芒,似乎……闪烁了一下?

绘梨衣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仿佛消失了。是湮灭了吗?还是……?

他无意识地动了动嘴唇,没有声音发出,却仿佛有两个熟悉的音节在血液里流淌而过,成为意识沉入冰冷黑暗中最后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

冰冷的混沌感如同沉没在冰海深处,周围是破碎的光、凝固的声浪、和撕裂灵魂的能量余啸。剧痛如同散落一地的碎玻璃,扎在每一寸意识的边缘,不再尖锐,而是大片绵密的钝痛,和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路明非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挪动身体的。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哀鸣,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肋下深处那种渗入骨髓的错裂感。视野里一片模糊的血色混合着爆炸后残余的、扭曲的光点尘埃。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地上爬起来的,怎么拖动那具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撞在冰冷的金属立柱上,又抱着同样绵软、滚烫得异常的身体,滚进角落那个半塌的行李手推车架堆叠起来的、极其脆弱的三角形掩体里。

绘梨衣的身体很轻,像一片被火烧得滚烫却失去了重量的羽毛。她的身体蜷缩在他怀里,隔着单薄粗糙的衣物,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高热。汗水浸湿了她额角的发丝,黏在苍白近乎透明的皮肤上。她双眼紧闭,眼睑下却透出一种不祥的、微弱的、如同隔了厚重毛玻璃般的暗金色光晕,忽明忽灭,每一次明灭都似乎抽走了她更多的生气,让她细瘦的肩膀难以察觉地颤抖一下。那滚烫,像是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在飞速耗尽燃料。

混乱的能量流像是狂暴的海啸渐渐退去,留下满地狼藉。龟裂翘起的地砖,粉碎的灯管玻璃渣闪烁着冰冷的光,空气中弥漫着臭氧、熔融塑料和某种……仿佛远古巨兽被强行惊醒又被更粗暴地按回去留下的铁锈般的腥甜气味。源稚生那柄曾直指路明非后心的长刀,此刻斜斜地垂在身侧,冰冷的刃面映照着周遭残破的景象,微微嗡鸣。巨大的伤疤盘踞在他脸上,帽檐被刚才的能量风暴掀起了一角,露出那双燃烧着赤金色火焰的眼瞳,但此刻,那熔岩般的色彩也压抑了下去,只剩下冰冷的余烬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复杂。刀锋上,甚至凝着几滴在刚才混乱风暴中被极高速气流卷起、然后冷却凝固在刀镡附近、仿佛半透明琥珀珠般的……水滴?或者某种能量的凝结物?它们在刀身上滚动,折射着微弱的光。

他的视线扫过那堆颤抖的、由推车堆起来的掩体,看到里面路明非那染血的侧脸,和蜷缩在他怀里几乎感觉不到呼吸起伏的绘梨衣时,瞳孔极其细微地一缩。

就在这时,一种全新的、带着更加冷酷和狂肆意味的气流,毫无征兆地开始搅动这片刚刚被破坏又被压抑下来的空间。它并非源自通道内部或前方那片狼藉的地面交通出口。

而是来自于他们正上方!

巨大的、支撑着羽田机场宏伟玻璃穹顶的巨硕钢铁骨骼上,那无数用于检修维护的狭窄金属步道深处!

一阵极度刺耳、仿佛无数尖锐钢铁硬物在金属表面高速摩擦拖行的噪音,突兀地撕开了短暂的寂静!随即,几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高空暗影处坠落!

他们没有使用任何绳索或滑降设备!

身体以完全违背人类常识的舒展姿态和恐怖初速自由落体!在即将撞击地面前的一霎,脚掌踏在侧面的巨型立柱或是悬垂的电线上,甚至仅仅是在爆裂后尚未完全清理的、横七竖八倒下的钢架顶端轻盈借力!每一次触碰都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和金属扭曲的哀鸣!

姿态狂放不羁,动作路线充满了暴戾的几何切割感!仿佛他们本身就是由高速飞舞的刀刃构成!

砰砰砰——!

如同几块沉重而精密的钢铁人形构件,他们带着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几乎是同时砸落在源稚生身前不远的地面上!落点如同一个松散的、致命的包围圈,隐隐将源稚生和他身后的执行局成员与路明非、绘梨衣藏身的角落割裂开!

与蛇岐八家执行局成员那身纯黑、统一、如同融入阴影的静默相比,这些人——

奇形怪状。

为首的男人落地时单膝微曲,一只手按在地面裂纹的中心。他身形高大而瘦削,像一柄出鞘的直刀。头发是近乎透明的灰白色,凌乱地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条锐利如削。穿着一件剪裁怪异、边缘布满不规则撕裂痕迹的深紫色皮夹克,裸露的右臂从肩胛骨开始,覆盖着大片刺眼的青色鳞片纹身,那鳞片纹身扭曲缠绕,一直蔓延到手背上尖锐的指甲盖。他抬起头,阴影下的脸孔有种非人的冷峻,另一只未被遮挡的眼睛睁开——那不是金色,而是带着一种诡异微光的、如同无机质矿石般的……靛蓝?瞳孔深处似乎还有更细微的、不断游弋的金色碎屑。他看向源稚生,嘴角咧开一个弧度,露出白得瘆人的牙齿,笑容冰冷而挑衅。

站在他身侧的几人同样衣着风格迥异,带着浓浓的、刻意为之的暴走风格和令人不适的金属朋克元素。一个赤裸上身的壮汉,肌肉虬结,皮肤是病态的惨白,上面覆盖着用尖锐物品粗暴刻画的、意义不明的暗红色图腾;另一个身材矮小如同未发育的少年,脸上戴着布满尖锐钉刺的金属骷髅面罩,只露出一双闪烁着狂热猩红色光芒的眼睛,手里把玩着两柄滴溜溜旋转、末端连着沉重锁链的分水刺;还有一个靠在翻倒的钢架上,是个穿着破烂宽大和服裙的女人,脸上覆盖着白色陶瓷假面,假面下只露出一抹鲜艳如血的红唇,如同死灵剧场的角色。

他们身上散发的气息与执行局的冰冷秩序截然相反。像是瘟疫、是混乱、是毒蛇的吐信、是狂信徒的呓语。一种更加纯粹、更加堕落、更加不受约束的龙族威压混杂着非人的癫狂感,如同实质的浓雾弥漫开来,刺激着在场每一个人绷紧的神经。

“【猛鬼众】……王将……”源稚生冰冷的声音从喉间滚出,如同两块生锈的金属摩擦,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冰冷的杀意。他垂在身侧的右手缓缓抬起,紧握住那柄安静嗡鸣的长刀刀柄。刀身上,最后几颗凝结的、类似琥珀状的水滴被震落,无声地砸在地上碎裂。“滚开。”

那个被唤作“王将”的灰白发男人嗤笑一声,那只布满青色鳞片纹身的手缓慢地从地面抬起,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优雅而危险。

“多么热闹的欢迎仪式啊,大家长。”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一种令人皮肤爬过电流般的滑腻感,目光饶有兴致地在路明非和绘梨衣藏身的角落扫过,最终停留在源稚生脸上,“猎物还没收网,怎么就要被自己养的猎犬搅乱了?还是说……”他那只靛蓝色的、泛着无机质冷光的眼睛微微眯起,笑容里带着一丝残忍的探究,“你终于也意识到,‘钥匙’被惊醒时散发的芬芳,足以让所有地下的‘恶鬼’们疯狂涌来了?”

他话音未落,身后那个面具男喉咙里发出一声扭曲而兴奋的嘶鸣,如同被灼烧的幼兽,手中的分水刺旋转带起的风声变得尖利!那个陶瓷假面下的红唇弯起更鲜艳的弧度。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沼泽。执行局的几名黑衣成员虽然戴着全覆盖头盔,但那幽蓝的单眼护目镜下的呼吸频率明显变得更加急促紧张,他们微微散开,手臂上装载的折叠战术刃无声弹出,形成防守姿态,却无法抑制地透出一丝面对更凶残捕食者的本能紧绷。

源稚生庞大的躯体没有任何移动,但他握刀的手稳如磐石。赤金的眼瞳深处,压抑的火焰如同濒临喷发的火山口。眼前的猛鬼众核心“王将”,加上他身边这几个“鬼”——每一个身上逸散出的危险气息,都不亚于他麾下最精锐的执行小组。硬碰硬的代价,会超出他的计算,尤其是在……

他的眼角的余光,再次掠过那个角落,绘梨衣剧烈起伏的胸口和她脸上那被高热蒸腾出的、越来越淡的淡金微光,以及紧抱着她、浑身浴血、意识昏沉却固执地不肯放手的路明非。

“……代价。”源稚生低沉地重复,声音如同冰层下的暗流。不是对“王将”,更像是对命运的诘问,也像是对自己此刻处境的最终裁决。

就在这时,那个角落,那个脆弱的手推车堆后面。

细微的、被巨大疼痛和窒息感压垮的呜咽,还是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像被车轮碾过濒死的猫。

路明非的意识在滚烫和寒冷的夹缝中挣扎。意识深处那片被强行撕裂、又被绝望和疯狂填塞的荒原上,一个熟悉无比、带着恶劣笑意、仿佛在耳边轻轻吹气的声音,如同毒蛇缠绕上来:

“哟~我亲爱的哥哥,玩得可还尽兴?把自己玩成这样,连累得钥匙都快把自己烧干了,真是……太让人难过了呀。”

“闭嘴……”路明非的嘴唇无声地开合,血沫从嘴角溢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精神世界有没有回应,只是下意识地、死死抱紧了怀里那个滚烫到快要融化的身体,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现实被一层厚厚的血色毛玻璃隔绝,源稚生和猛鬼众的对峙、空气中弥漫的疯狂杀意、仿佛都隔着一层粘稠的海水。

“你想救她?现在?”那个声音带着点恶作剧般的戏谑,仿佛在看着两只快淹死的蚂蚁,“当然可以哦。就像……当初救她一样?还记得那个美妙的下午吗?多么感人的奉献~再来一次?你那条不值钱的命,还能再燃一次吗?”

灵魂撕裂的灼痛感似乎被这话语勾了起来,路明非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怀里的绘梨衣发出一声更急促的、带着痛苦的微喘。

那恶劣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锋利,如同手术刀般切入他的意识核心:

“做个交易吧,哥哥。献出你的命?你这条小命,现在烧干了也点不燃世界树。四分之一?哦不,你刚才那一下,已经付过‘定金’了。剩下的……卖给我吧!把你自己卖给我! 全部!连同你那可怜又可笑的一点‘存在感’,都作为燃料!燃烧殆尽,换来……换她熄掉这场火?”

路明非的意识陷入一片灼热的黑暗。四周的能量乱流、剑拔弩张的对峙、源稚生压抑着毁灭气息的低吼、王将那滑腻的挑衅,以及怀里绘梨衣那滚烫得要将彼此都焚化的体温和剧烈颤抖的睫毛……都变成了遥远背景下模糊而令人窒息的噪音。

只有那个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清晰地在意识的深渊中回荡。那话语里的字字句句,都化作冰冷的针,扎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上,却意外地没有激起愤怒或反抗。只有一种被洞穿骨髓的疲惫和……意料之中的绝望。

四分之一……又要四分之一……

他感觉不到手臂的存在,感觉不到肋侧那几乎让他昏厥的痛楚,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所有的感知似乎都压缩、汇聚在紧紧搂着绘梨衣脖颈的那只手臂上,隔着汗湿的衣物,传递着她皮肤下剧烈搏动又濒临熄灭的脉动,那滚烫的温度仿佛连他的骨骼都要融化。

“……代价……”

无意识中,他从喉咙深处重复着源稚生刚才吐出的那个冰冷的词,破碎的音节混合着血沫溢出嘴角,微弱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对着脑海里的那个影子嘶喊。

“是‘代价’哦,亲爱的哥哥。”意识深处那个恶魔般的声音立刻愉快地接话,带着一种将猎物逼入绝境的兴奋,“也是‘赌注’。梭哈吗?还是……看着她像烟花一样‘嘭~’地炸开?”

路明非猛地闭上眼。不是为了躲避什么,只是纯粹地、无法承受瞳孔里倒映出的绘梨衣那张苍白到极致、又被体内烧灼金芒渲染出奇异瑰丽、却分明是走向毁灭尽头的面容。

每一次剧烈的喘息都牵动着破碎的脏器,在胸腔深处发出浑浊的风箱般声音。他死死抵着绘梨衣的额头,她的发丝被汗水打湿,黏腻地贴着他的眉骨。

再没有犹豫。没有思考。不需要思考。

没有赌注了。筹码一直在他自己身上燃烧。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彻底推进那熔炉。

‘…画…画…’ 一个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意念,挣扎着从脑海里某个角落浮起。是本子。她要本子……

那念头一闪而逝,瞬间被翻涌的黑暗吞噬。他的精神开始燃烧,以一种献祭的方式。不是灵魂的四分之一,这一次,是点燃全部!点燃残余的生命、点燃微不足道的存在感、点燃自己本身,去熄灭她体内的那把火!意识像被投入焚化炉的纸,在疯狂舔舐的虚幻火焰中剧烈收缩。他感觉不到身体的痛楚了,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飘渺的轻盈和解脱。

他最后残存的、模糊的视野边缘,仿佛看到了一点微光。不是绘梨衣眼睑下的熔金,也不是源稚生赤金的火焰。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却又包容万物的……

纯白。

如同从万古永封的冰层深处投射出的第一缕微光。

这微光并非源自外界。它从意识海深处那个被强行撕裂、灌入暴戾意志的角落悄然浮现。不是温和的照亮,而是一种绝对零度般的纯粹冷寂。这冷寂覆盖之处,那疯狂撕扯他意识的熔金暗流如同遇到了天敌,发出无声的哀鸣,被瞬间压制、冻结!撕裂灵魂的痛苦和几乎要将大脑烧成灰烬的高热被这股冰冷的纯白强行中和,虽然痛楚依旧,但如同滚烫的烙铁被投入了冰海,瞬间降温,变得……可以被忍受?

不是终结,是强制性的冷却和梳理!

在这片纯白光晕的绝对秩序中,一个身影缓缓凝实。不是恶魔路鸣泽那带着恶劣笑意的模样,而是另一个……

银白色的、仿佛由月华和冰晶组成的……小女孩。

她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小,赤着纤尘不染的双足,悬浮在意识光海的核心。一袭古老而简洁的白色长裙裹着她小巧玲珑的身体,裙裾无风自动。如同月光凝练成的银白色长发流淌至腰间,发丝间隐隐有细微的冰晶粉尘散落又消散。她紧闭着双眼,长长的、同样近乎透明的银色睫毛覆盖下来,像冬夜冰封湖面垂落的霜花。她的五官精致得不似凡人,带着一种超越性别的神性空灵。

小女孩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悬浮着。但她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源自最古老、最纯粹意志的、带有绝对秩序和冰封力量的威压,如同深海中无声运行的寒带洋流,冰冷浩瀚,带着梳理狂暴混沌的绝对力量。在这股力量面前,路鸣泽那如同跗骨之蛆的低语被瞬间消音、冻结。路明非沸腾崩解的意识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沉静的、来自宇宙诞生之初的深寒法则,强行凝固、锚定。

痛苦没有消失,但不再是撕裂和焚烧,而是变成了被封存于寒冰之下、可以感知却不再失控的东西。

紧接着,一个稚嫩空灵、不带任何感情、却如同亘古冰钟敲响的童音,在这片被纯白笼罩的意识核心平静地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冰棱碰撞般清冷,带着一种宣告既定真理般的平静:

[“错误契约,拒绝支付。规则领域下,一切权能需依‘献祭等价’原则执行。”]

[“支付方:路明非。”]

[“支付物:存在印记残余(四年)。生命燃料池(100%燃烧)。”]

[“接收方:绘梨衣。”]

[“修正条款:权能‘生命回响(仿)’激活(消耗支付物)。目标:基因锁强制重置(稳定态)。代价结算:支付物归零。存在印记剥离。”]

[“交易……成立。”]

当最后一个冰冷的音节落下,那个悬浮在纯白寒光中的银发小女孩身影如同晨雾般开始融化消散。她微微抬起低垂的头颅,那双紧闭的眼睑——似乎缓缓睁开了一条微不可查的缝隙!

路明非“看”到了一双眼睛。没有瞳孔,没有虹膜,只有两片纯粹的、旋转的、如同冻结了无尽星河旋涡的冰蓝色!那蓝色深邃得能将灵魂都冻结!在这双冰蓝色旋涡之眼的注视下,路明非感觉自己存在的每一丝印记,都被那深不见底的寒冷穿透、分解、剥离!

巨大的、无声的寒冷仿佛瞬间抽干了所有的血液和热量!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寒冰巨手狠狠攥住!他发出一声连他自己都听不到的、从灵魂最深处的冰缝中挤出的嘶鸣!不是痛苦,是比痛苦更彻底的——存在本身被抹消的冰冷虚无感!仿佛自己从未存在过,只是一段即将被写入‘无’的程序。

眼前彻底陷入一片绝对的、没有边际的黑暗。意识如风中残烛,无声熄灭。只留下最后一丝被冻结的感知——怀里那个滚烫的身体,似乎……不再那么灼人了?像是烈焰被投入了极寒的宇宙深空,只余下微弱恒久的……温热?

紧接着,所有被强行梳理和压制的痛苦,连同被冻结的意识,如同被按下了重置键的崩坏程序,瞬间被抛离了这个濒临湮灭的身体。

……

意识如同深海的鱼,缓慢地向上游弋。冰冷的液体感包裹着全身,还有……粘稠的消毒水气味。

光刺痛了眼皮。路明非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

没有地狱的熔岩,没有天堂的光羽,只有一片刺眼的白光,模糊得像是打翻的牛奶。他眨了眨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眼球,视野才一点点聚焦。

低矮、有些泛黄的天花板。挂着朴素白灯的灯罩边缘有些模糊。空气冷飕飕的,带着某种……咸湿的、仿佛海风刮过渔村巷道的味道,还混杂着劣质消毒水的气息。

身体很重,像灌了铅,也像被人用钝器拆散了又重新草草装回来,每个关节都在发出酸涩僵硬的呻吟。他尝试动了动脖子,僵硬的颈椎骨传来一阵咯咯的轻响。

“呃……”一声沙哑得连他自己都吓一跳的呻吟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来。

这微小的声响,却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

一张脸猛地凑近,带着熟悉的暗红色发丝,填满了他的视线边缘。

绘梨衣跪坐在他旁边的榻榻米上。她看起来……恢复了正常?或者说,接近了她往常的、带着点不谙世事的苍白。那吓人的高热褪去了,深玫瑰色的眼瞳清澈而干净,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尚未消散的不安。

看到他睁眼,她那张小脸上没有笑容,却像是某种极度紧绷的弦突然松懈了一点。她立刻扭头,小手慌乱地在自己那个圆鼓鼓、褪了色的小黄鸭背包上摸索着,拉链发出急促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然后,她掏出了那个熟悉的、边角磨损厉害的记事本,用短短的小铅笔,在本子上飞快地画着。

很快,带着笨拙线条的简笔画递到了路明非眼前。

歪歪扭扭的小房子(大概表示这里是新住处?),房子顶上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画面中央,两个火柴人手牵着手。其中一个火柴人躺在一个小方块(榻榻米?)上,另一个火柴人坐在旁边。最下面,一行努力写端正、却依旧有点歪斜的日文假名,旁边画着一个大大的、圆眼睛几乎占据了小半张脸的笑脸:

“さくら、おかえり。ここも、うち(家)”。

(Sakura,欢迎回来。这里,也是家。)

路明非茫然地看着那行字和笑脸。

家?什么家?这里……是哪里?羽田机场的狼藉呢?源稚生呢?猛鬼众呢?还有……那种仿佛自己被彻底抹去一部分存在的冰冷虚无感?

他用尽全力转动僵硬的脖颈。动作幅度过大,肋下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钝痛,让他眼前又是一黑,忍不住又是一声压抑的闷哼。

窗口没有完全拉上。狭小的空间,能看到窗外飘落的……雪。不是东京那种夹杂着雨水的湿雪,而是细小、干燥,宛如盐粒般纷纷扬扬的雪花,安静地落着。很冷。远处似乎有轮船汽笛悠长而模糊的鸣响,穿透寒冷的空气传来。

这里绝不是东京。更不是他认识的城市。

视线艰难地扫过这个小房间。极其简陋,标准的廉价日式单间。一个破旧的小壁橱门虚掩着。旁边是炉灶和水斗构成的狭小厨房区。他们身下的被褥铺在冷硬的榻榻米上,带着一股陈旧的、无法散去的生活气息。墙壁有些地方已经泛黄发黑,角落里堆着几个熟悉的包裹——那是他们逃亡时带着的、那个破行李箱里少得可怜的行李。

绘梨衣看他疼得皱眉,脸上那点细微的放松立刻又变成了紧张。她凑得更近了一些,几乎能闻到她发丝上一点淡淡的、被寒风吹散的肥皂气味。她放下本子,伸出微凉的手,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摸了摸路明非紧皱的眉心,动作笨拙而谨慎,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又应激的小动物,又像是确认他还在。

窗外的雪花安静无声地飘落,像一层细盐铺在更远处街道冰冷的霓虹光影上,那些模糊不清的霓虹映在湿漉漉的地面,很快又被落下的雪花覆盖、融化。

冰冷的空气里漂浮着廉价消毒水和炉灶烧干后残留的微弱煤气味。窗外寒风卷着细雪刮过狭窄巷弄,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港口的汽笛声悠长而沉闷,穿透铅灰色的天空和海雾,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回响。

路明非靠在垫高他背后的旧坐垫上,肋下的钝痛每吸一口气都像有砂纸在摩擦骨头,但至少…还活着。活着,能感受到痛。他微微偏头,视线模糊地落在那张递到眼前的小本子上。

“家…”

他无意识地重复着那个歪歪扭扭的假名音节,喉咙干涩得像被砂轮磨过。这个冰冷简陋、透风漏雨的小单间?窗外陌生的港口?一个连名字都陌生的地方?这一切混乱得不像真实。记忆的最后片段是意识海深处那双冰蓝色旋涡眼吞噬一切的虚无感,是他存在被彻底剥离的彻骨冰冷。

绘梨衣跪坐在他腿边粗糙的榻榻米上,细瘦的脊背挺得笔直,像株努力绷紧的小树苗。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张画有“家”的纸页边缘,深玫瑰色的眼瞳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专注得如同等待宣判,那里面盛满了尚未褪尽的、余惊未定的不安,却努力掩藏着。看到他迷茫地重复那个字,她抿了抿有些干裂发白的下唇,另一只小手默默地伸了过来。

那只手微凉、纤细,带着一点属于她的淡淡皂香,轻轻地、极其缓慢地覆盖在他搭在被褥边缘的手背上。不是紧握,更像是在寒冷冬夜,寻找到同伴取暖的小鸟,一点点靠近,试探地贴上。肌肤相接处,传递来一丝真实的、微弱却安稳的温度。

路明非垂眼,看着自己手背上那道因为刚才从被子里挪动手臂动作而挣开的一道结了薄痂的细长伤口,边缘还渗着几丝未干的血迹。绘梨衣的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伤口,只贴着旁边完好的皮肤。他能感觉到她指尖细微的、无法控制的轻颤,那是恐惧残存的余震。

窗外天色向晚,雪下得大了些,细碎的盐粒变成了絮状的绒花,无声地覆盖着更远处破败仓库锈蚀的顶棚和冰冷码头延伸的轮廓。屋内没有暖气,只有一个小小的、发出滋滋电流声的廉价电暖器在墙角散发着微弱的橘红色光晕和一点聊胜于无的热量。寒冷如同浸透了水的薄纱,一层层渗入肌骨。

突然,门锁传来轻微的、笨拙的钥匙扭动声。路明非下意识绷紧,几乎要不顾剧痛翻身坐起。绘梨衣反应更快,猛地缩回覆在他手背上的指尖,整个人像是受惊的兔子,瞬间蜷缩回自己的坐垫角落,紧张地看向声音来源。她细瘦的肩膀绷着,深红的长发披散下来,几乎要遮住脸颊。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冷风卷着雪花猛地灌入。门口站着个佝偻着背的干瘦老头。他戴着顶油腻得发亮的褐色绒线帽,鼻子和脸冻得通红,穿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旧工装夹克,夹克下摆露出发黄破洞的羊毛衫,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属于冷冻海鱼的咸腥气息。是楼下小杂货铺的老板。

老头眯缝着眼在昏暗的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浑浊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两人身上,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蹩脚日语嘟哝了一句。

路明非还没完全听懂,就看到绘梨衣飞快地从自己那个小黄鸭背包的夹层口袋里,摸出了几枚十元、五十元的小面额硬币。她站起身,低着头,双手捧着那少得可怜的几枚硬币,迈着小步子几乎是蹭到门边,细声细气地说了几个模糊的音节。

老头不耐烦地皱着眉,接过那点零钱,在布满老茧的手里掂了掂,随手往屋里递了一个小纸袋子。袋子很劣质,渗出一点淡淡的油迹。绘梨衣接过袋子,低着头,小声地道谢。

门关上了,隔绝了冷风和鱼的腥气,也隔绝了门缝里最后一线微弱的光。

屋内重回昏暗,只有墙角电暖炉那点微弱的、摇摆不定的橘光。绘梨衣捧着那个小小的、印着模糊便利店Logo的油渍纸袋,像捧着某种稀世珍宝,慢慢地走回路明非面前。她没有立刻坐下,只是站在那块榻榻米上,微弱的橘光勾勒着她单薄的影子。她迟疑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在路明非身边重新屈膝跪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把纸袋打开。一股廉价人造奶油的甜腻香气混杂着一点发酵面粉的味道飘散出来。里面是一小块切得歪歪扭扭的蛋糕胚,因为挤压变得有些扁平,上面的奶油刮得很薄,点缀着几颗已经微微变色的罐头草莓切片,果冻似的果酱部分渗到了蛋糕边角,显得格外寒酸。还有一小罐即食粥,塑料包装微微鼓起,显然是在冰箱放了太久。

绘梨衣把那一小罐即食粥轻轻地推到他身边的小矮桌上。然后,低着头,她从那小块看起来更像边角料的蛋糕上,用细细的手指捏下了一颗相对还算完整的草莓片。

她没有放进自己嘴里。她捏着那颗微微变色的粉色果子,胳膊抬起来,有点犹豫,又有些固执地、将手臂越过两人之间那一点点距离,凑向路明非干裂、毫无血色的嘴唇边。动作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慎重和……几乎是笨拙的虔诚。深红色的眼瞳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圈浅灰的阴影,掩去了所有的情绪,只有固执地向他嘴边递东西的动作本身,传递着一个无声的、极其固执的信号——

吃下去。

路明非僵在那里。肋骨的剧痛似乎消失了片刻。他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微微发暗的草莓,看着纸袋里那可怜的食物。看着她固执伸过来的、沾着一点廉价奶油的手指。脑海里嗡的一声,翻江倒海。

自己……像垃圾一样活着,还拖着她。

像个无底洞。像个被榨干的存在印记。

怎么……偿还?

“我不……”他想开口拒绝,喉咙却像被堵了棉花,声音干涩嘶哑。

绘梨衣的动作顿住了。她捏着那片草莓的手指似乎有些僵硬,但并没有收回去。就在路明非以为她会收回手或者放下东西时——

她突然低下头,凑得很近,把那只捏着草莓的手固执地更向前递了一点,冰凉的指尖几乎擦到他的下唇。而另一只手,却探进她小黄鸭背包侧面的小网兜里。窸窸窣窣摸索了几下,飞快地掏出了那个熟悉的、边角磨破皮的小本子和一小截短短的铅笔。

她甚至没有直起身,就维持着那个凑近他、一只手固执地伸着递草莓的姿态,另一只手唰唰唰在本子上飞快地画着,动作快得不像她平时的笨拙。

几笔勾完,她立刻把那页纸翻过来,直直地推到路明非眼前,挡住他看向别处的视线。

纸上没有房子,没有笑脸。

只有两个圆圆的、有点抽象的小人脑袋。一个小人脑袋上画着几根飞扬的头发线条(代表他?),另一个小人旁边胡乱地画着几道波浪线(代表她?)。两个小脑袋被一左一右两个大大的、歪歪扭扭的箭头从中间连接着。

箭头中间,被用铅笔狠狠涂满了黑色的、几乎戳破纸背的粗实线。像一个野蛮的封印。

箭头下方,是一行更用力地刻上去的、笔画甚至刮花了纸张的、有点歪斜但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的中文字:

“sakuraの!绘梨衣の!”

笔画粗重,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不像她的偏执宣告。

她抬起头,深红色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直直看着路明非迷茫而痛苦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惊惶,没有了脆弱。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沉在海沟最底层的岩层的固执。

那眼神似乎在说:你是我的。

我……也是你的。

没有“不要死”的神言伟力,只有一句孩子气的、近乎霸道的“所有权宣告”。

轰隆!

有什么东西在路明非的心底某个荒芜角落里轰然崩塌了。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某种沉重到把他压进泥土里的枷锁,突然被这简单粗暴的孩子气宣言击得粉碎。那些虚无的负罪感,那些无法偿还的自责,在“绘梨衣の”这三个字面前,显得如此……矫情而可笑。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冰冷的堤岸!眼眶瞬间变得滚烫模糊。冰冷的黑暗和血腥纷争的记忆碎片被这洪流冲刷涤荡,只剩下眼前这张固执的小脸,那颗悬在他唇边的褪色草莓,还有纸页上那两个被粗暴的黑色封印强行绑定在一起的、笨拙小人头像。

眼泪再也止不住,无声地、失控地涌了出来,滚过冰冷的脸颊皮肤,砸在粗糙的榻榻米草席上,晕开几个深色的小点。

绘梨衣看着他的眼泪,愣了一瞬,那双深红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那里面终于有了一丝明确的、类似心疼的急切,替代了刚才的固执宣告。

她似乎有点慌了,想放下草莓片去拿本子写什么,手却还固执地停在他嘴边不肯撤开,急得脸颊都微微鼓了起来。

就在这时,路明非动了。

他用尽所有力气抬起那只没怎么受伤的手臂——那只手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微微颤抖。他没有去接那片草莓,而是猛地、用力地抬起手臂,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擦过自己冰冷的脸颊,狠狠抹掉失控流淌的温热泪水!连同刚才未干的血污和尘土,在脸上留下一道更明显的狼狈痕迹。

随即,那只尚能动弹的、带着湿冷泪水和血污的手,像一把刚刚挣脱了锁链、还染着污泥的铁钳,猛地抓住了绘梨衣那只固执地捏着草莓片、悬在他唇边的冰凉手腕!

不是温柔的牵起,而是牢牢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紧紧扣住!

他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混杂着血污灰尘,狼狈至极,眼眶通红。他不再避开那双深红的、带着急切和无措的眼眸,直直地望了进去。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个字都像是从砂纸磨过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的,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凶悍的清晰:

“绘梨衣,我的!我,路明非的!”

他咬着牙根,一字一顿,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肋骨摩擦的痛楚和他灵魂刚刚挣脱虚无囚笼的颤栗嘶吼:

“你画的!现在是我的!要一直是我的!”

绘梨衣浑身剧烈地一颤!被他紧扣着的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大得有些发疼,但那股力量却奇异地驱散了她眼中那点惶急的无措。她深红色的眼瞳一点点睁大,惊讶褪去后,只剩下纯粹的、光芒一点点漾开的亮度。她看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眼睛通红却像个凶狠小兽般宣告所有权的男孩,又低头看看纸页上自己画的那两个被“封印”锁在一起的小人。

他认账了?

他……要一直这样?

然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异常明亮的光彩,如同破开北国厚重阴云的微弱阳光,在她苍白的小脸上骤然绽放开来!那不是之前本子上的简单笑脸所能比拟的,那是一种……整个人被点亮的光辉。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不成调的、却带着清晰笑意的气音,被路明非紧握着手腕的手指用力地蜷缩起来,将那颗已经有些捏软了的草莓片,更坚决地、更近地,压在了他还在微微颤抖的、干裂的嘴唇上。

草莓凉凉的,带着一点劣质糖浆的甜腻气息,混着奶油黏在他唇上的皮肤。

窗外寒冷的风雪拍打着单薄的窗棱。远处海港的灯光在雪幕中晕成模糊昏黄的光团,轮船的汽笛声像是悠远的叹息。小小的单间里,只剩下电暖器滋滋的电流声,和两个人互相用力攥紧对方手腕的细微颤抖。

……

时光在寒冷潮湿的空气里缓慢爬行。炉灶上,铁皮小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密的气泡,鱼糜混杂着米粥的咸腥气息在狭小空间里渐渐浓郁起来,压过了消毒水的味道。

路明非靠着垫高的旧褥子,后背硌着木头坐垫凸起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但呼吸间的每一次起伏终于平稳了些,不再牵动着身体深处的呻吟。窗外透进的光线灰白模糊,分不清是下午还是黄昏。

视线落在绘梨衣那边。她背对着他,弓着纤细的腰背,跪坐在一截小矮凳前,面前摊开着那个熟悉的、边缘磨损的小本子。短短的铅笔头在她的指尖灵活移动,不同于以往的笨拙简笔画,这一次是在认真地、一笔一划地抄写着什么。

路明非微微侧身,眯起有些干涩的眼睛,努力聚焦在纸页上。

那上面是印着某家连锁药房LoGo的小册子,字体很小,密密麻麻地列着感冒、发烧、跌打损伤这类常见症状的应对方法、用药禁忌……都是些极其基础和零碎的东西。绘梨衣正埋头在其中一页上,把上面关于“外力撞击肋骨挫伤恢复期注意事项”的几行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极其笨拙但无比认真清晰地,誊写到她那小巧的本子上。

笔画僵硬,有些字结构不稳显得歪扭,但她写得异常缓慢谨慎,仿佛正在完成一件了不起的拓印工作。小本子上,原本留给简笔画的空白处,已经被这类密密麻麻的实用“笔记”填满了大半。她的侧脸在灰白的光线下显得安静而专注,长长的睫毛偶尔眨动一下,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

路明非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有点闷闷的疼,却又夹杂着一股温热的暖流。这个对世界都懵懂的女孩,在笨拙地学习着照顾他的笨拙。

“咳……”一声不由自主的轻咳牵动了胸腔里的刺痛,他立刻屏住呼吸。

绘梨衣的耳朵却像是安了感应器,闻声立刻停下了笔,倏地转回头。深红的眼睛带着瞬间的警觉,迅速扫视过路明非苍白的脸、紧抿的唇。确定他没有大碍后,她放下铅笔,从小板凳上起身挪过来。一只手很自然地探过来,手背在他冰凉的额头上贴了贴。那触感依旧微凉,动作却很熟练。确认没有发热的迹象,她才收回手,却又低头在她的小本子上刚才抄写的那页边上,极其认真地打了个更小的、代表“确认”的三角记号。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他略长了几分的黑发上,微不可查地歪了歪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她又摸索着从她那个万能的、褪色小黄鸭背包侧兜里,掏出了一把塑料梳子。非常廉价,边角有些毛刺。

还没等路明非反应过来,她就已经绕到他身侧跪坐下来。小小的身体靠得有些近,能闻到她发丝上淡淡的、被鱼腥味浸染后更显得清洁的肥皂味。她的动作有些迟疑,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塑料梳齿轻轻挑起他额前几缕有些遮挡视线的碎发,笨拙地向上梳拢。

头发似乎因为几天没彻底清洗而有些打结。梳齿被卡了一下。绘梨衣立刻停手,手指紧张地捻了捻,仿佛怕弄疼了他。犹豫了一下,她没有继续用力往下拽,反而用更轻、更耐心的力道慢慢解开那小撮纠缠的发丝,再用梳子慢慢压平梳顺,拢到他额角后面,露出他光洁又带着点逃亡疲惫的额头。

就在这简单又费劲的梳理中,路明非微微仰头,配合着她的动作,目光不经意地向上瞥去——

梳齿间挑起的,一缕不太明显的发丝根部……泛着一点极其细微的、近乎透明的……银色?

路明非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天灵盖,比窗外风雪更刺骨。存在被剥离的虚无感……如同附骨之疽的冰冷幻觉……银发女孩融化在冰海旋涡中的身影……原来……不是幻觉吗?那是……提前支付的“代价”?

梳子的动作还在继续。绘梨衣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几缕被拢起的黑发和手下的梳齿上。路明非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那点刺眼的银白上撕开,僵硬地、艰难地低下头。

就在这时,那只笨拙执着的小手在梳理完他额角的碎发后,自然地滑向他的鬓角。指尖无意间擦过他侧颈,温软的触感让路明非猛地从冰冷中惊醒。

绘梨衣正在把她费劲梳理好的、露出他额头的发丝一点点抚平理顺。那专注的神态,如同在整理一件珍贵的易碎品。

窗外的天色暗沉下来,寒意更深。小电暖器橘黄的光线比刚才更弱,无力地对抗着从四面八方渗入的冰冷。路明非望着近在咫尺那点橘红微弱的光晕,目光重新落回身边人身上。

绘梨衣终于完成了她的“工作”,放下那把廉价的塑料梳子。额发被一丝不苟地向后梳去,整齐地贴在鬓角,露出光洁的额头,让他脸上那点逃亡的风霜和未散的疲惫暴露无遗。但这似乎符合了绘梨衣心中“整洁”的标准。她满意地对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头,又在她那个小本子上飞快地画了几笔,像是在做“完成标记”。

路明非侧过头,视线避开了窗玻璃上可能映出他鬓角变化的模糊影子。那点银丝带来的冰冷虚无感,被她此刻笨拙认真的存在……稍稍驱散了一些。

“外面…好像雪停了?”他开口,声音还是有些沙哑,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压下的铅灰色海平线。

绘梨衣抬头,也看向窗外。细小的雪花确实暂时变成了稀稀落落的雨夹雪。

“嗯。”她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用力点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亮了一下。她立刻放下本子,蹭到窗边,努力踮起脚尖,冰凉的手指费力地够到上方一个有点紧的木质插销,拉开那扇小小的、积着灰尘的推拉窗。

呼——

冰冷刺骨、带着浓郁海腥味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桌角那点粥锅的热气瞬间消散,也将路明非梳理整齐的额发吹乱了几缕。绘梨衣被风吹得微微眯起眼睛,却毫不在意,只是探出小半个身子,专注地看着下方远处被冰雪覆盖的破旧渔港栈道和更远处零星亮起灯火的人家,似乎在寻找什么。

“今天是除夕。”路明非倚着冰冷墙壁,看着远处码头漂浮的、被海雾包裹的光团,喃喃地说了一句。他自己也记不太清日历了,只有这种彻骨的寒冷和海腥味混杂的冬日,让他模糊想起一些破碎的远方记忆。

绘梨衣听见了。她转过身,被寒风吹得脸颊微红,深红的眼瞳认真地望着他,然后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她重新在小本子上划拉了几下,举起来给他看。

歪歪扭扭的汉字,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冒热气的圆桶(大概是汤?):“年!鱼!”

她的意思是,除夕应该吃鱼。

炉灶上的鱼糜粥还在慢吞吞地沸着泡泡,那股腥气在冷风下更刺鼻了。路明非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算笑容的弧度。他抬起手,指着绘梨衣还带着未干水痕的嘴角——那是刚才探身出去被风吹上的细小冰晶和灰尘。

绘梨衣看着他指来的手指,呆了一下,然后习惯性地、无比配合地仰起小脸,向他的方向凑近了一些,轻轻闭上眼,等着。

路明非的手指悬在半空,微凉。他看着她紧闭的眼帘,那长长的睫毛在冰冷的寒风吹拂下微微颤抖,像振翅欲飞的蝶翼。昏黄的光线下,她脸颊被冻得透出一点粉白相映的脆弱颜色。喉咙里突然涌上一阵干涩的哽咽。这个动作……熟悉得让他心碎。

当初在便利店,她也是这样,安静信任地仰着脸,等着他擦去那点不小心沾上的番茄酱渍。

他慢慢俯下身,动作有些僵硬。不是因为伤痛,而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冰凉的指腹带着一种极其轻柔的力道,落在她微凉的唇角肌肤上,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点尘埃冰晶。动作比当初擦去番茄酱时更轻缓、更……郑重。仿佛在擦去一幅失而复得的珍贵油画上一抹不合时宜的瑕疵。

冰凉的触感贴在脸上,带着他指尖微微的颤抖。绘梨衣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扑扇了几下,却没有睁开眼。她的呼吸似乎屏住了,那仰着的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静谧,只有脸颊被他指腹触碰到的地方,一点点、无法抑制地染上了更深的绯红。那点红晕迅速蔓延开,连带着小巧的耳尖都瞬间变成了透明可爱的粉色。

他的指腹最终擦过她柔嫩的下颌边缘,留下一点淡淡的体温。冰晶尘埃消失了,触感柔软微凉。

指腹下移,最终停在她纤细温软的脖颈一侧。

窗外远处,几点微弱的亮光在海港雾气中闪烁、跳动、旋转。冷风吹拂。

路明非凝视着那张被他触碰后迅速染上红晕、依旧闭着眼的小脸。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彻底填满了,饱胀到微微酸楚又温暖,将那些刺骨的虚无冰冷驱逐到天涯海角。

就在这时——

嘭!

一声极其清晰的、并非近距离的闷响从遥远的海面上传来!像是什么沉重的烟花被发射升空!带着某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紧接着!

嘭!嘭!嘭!嘭!

一连串沉闷悠远的爆音,如同节拍分明的鼓点,穿透海雾和海风,清晰地抵达了小窗之内!

路明非下意识抬眸——

暗沉的、海雾迷蒙的铅灰色天幕远处,几道不同色彩的流光撕开浓雾,猛然蹿上深暗的天穹!炽烈的光划破寒冷!

然后!

哗——!轰!!!

第一团巨大的、如同盛放血色曼珠沙华的赤金色光芒,在极高的地方轰然炸开!万千流火泼洒,将压低的云层和海雾瞬间染成一片灼热的金红!光芒短暂地驱散了阴霾,将冰冷的海港一隅瞬间照亮!

路明非瞳孔骤缩!那刺目的红光在他眼中倒映跳跃!下一秒!

轰!!哗——!!

紧随其后!冰冷纯粹的靛蓝焰流如同深海绽放的冰菊,优雅而迅猛地展开,与之前那片金红在夜空中交相辉映!然后是纯净如雪的银白!深沉厚重的土黄!每一种色彩的爆发都带着撕裂黑暗的原始力量!巨大的光之花冠层层叠叠地盛开,覆盖了小半片昏暗的海天!

它们在极其高远的天空中持续不断地闪耀!炸裂!彼此的光芒交织、碰撞、覆盖!构成一幅壮阔瑰丽又瞬息万变的、悬挂于这贫穷渔港冰冷夜空之上的巨大动态画卷!光线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映亮了下方破旧仓库暗红的顶棚铁皮,映亮了冻结渔船上冰棱的反光,也映进了这个简陋、寒冷透顶的小房间!

绘梨衣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猛地睁开了眼睛!深红的瞳孔瞬间被窗外那流光溢彩的、几乎占据了大半视野的、冰冷又炽烈的光芒填满!她本能地靠得离路明非更近了一些,小小的身体紧绷着,却在看到天空中那些前所未有、令人心魄震颤的光之花时,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

那光芒同样毫无保留地倾洒在路明非身上。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指缝间被流淌过的靛蓝与赤红光晕浸染。那冰冷的虚无感,似乎也被这浩大而寂寥的盛大景象冲击得支离破碎。渺小?是的,他们都只是这冰冷世界里飘零的一片尘埃。但此刻……

他低下头。绘梨衣的小脸在窗外流泻而入的、高速变幻的光芒下忽明忽暗。每一次光暗轮转,都清晰地映照出她眼中残留的震惊和一丝被深深吸引的好奇。她仰着小脸,完全沉浸在窗外那片不属于他们的、遥远烟花之中,淡粉色的嘴唇无意识地微张着,像一个闯入童话的孩子。

路明非的目光从窗外绚烂的天幕,缓缓移回身边这张被烟火点亮、盛满了孩童般纯净惊异和依赖的小脸。

然后,他刚刚拂过她颈侧的指尖,轻轻滑落,绕过她单薄的肩背,带着一丝犹豫后凝聚的决绝,将那个正痴迷于窗外璀璨光影的小小身影,轻轻却稳固地、揽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先是微微僵硬了一下,深红的眼瞳茫然地看向他。但窗外又一轮金红色烟花爆炸的强光恰在此时骤然亮起,将她眼中的困惑冲淡。那绚烂的光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没有抗拒这个突如其来的、有些陌生的拥抱,反而像是本能地找到了一个安稳的依靠,温顺地将脑袋靠在了他的颈窝旁边,冰凉柔软的碎发蹭着他温热的皮肤。

路明非收紧了手臂。

屋外,海风带着硝烟和盐粒的辛辣气息猛烈地撞击着薄薄的木门板,发出空洞的呻\/吟。冷冽的空气顺着窗缝嘶嘶地钻入,与墙角电暖器倔强散发的微弱橘红色暖流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冲撞。窗外天幕上那遥远而寂寥的华丽烟火,爆炸、舒展、凋谢,只将最后一点惨白的余光投在这个被世界遗落的冰冷角落,落在绘梨衣摊在冰冷榻榻米上的那个小本子上。

新翻开的空白页被微弱的光照亮。没有简笔画的小房子,没有两个手拉手的小人。在烟火光芒最后一次无声熄灭、将世界归还给寒冷黑暗的那一刹——

纸页上出现了一行新的、努力写得整齐一点的、笔迹重叠的小字。

下方是笨拙但认认真真、每个字都一笔一划的日文假名:

“さくらと、えりい、ずっと。” (Sakura和,Erii,一直。)

在它上方,被用力叠加覆盖掉的,是一个歪歪扭扭、笔画粗重、刮破了纸页的汉字:

“要在一起”。

发梢掠过眼睑。

风雪在窗外呼啸呜咽,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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