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2月,北方的冻土尚未完全消融,清泸市长李宝海带着滦河工业特别协调区的负责人罗锦松、张家旺、张友良走进一间陈设简朴的会客室。
窗台上几盆绿植顽强地吐露着新绿,与室外的春寒形成鲜明对比。
经常关心他们工作的老爷子从文件堆里抬起头,示意他们放松,道:“听说你们去年打了个漂亮仗?”
四人先后起身,将精心准备的年度总结双手呈上。
老爷子戴上老花镜,当看到工业产值和钢产量的最终数据时,指尖在纸上轻轻敲击了两下,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
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罗锦松接下来的汇报完全偏离了预定轨,道:“领导,这份成绩单背后有隐忧。”
“我们这三个县,工业腿长,农业腿短——”
他翻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道:“去年滦州县肉蛋供应缺口接近三成,需要从外地调运的副食品占总消耗量的四成以上。”
“反倒是安西县利用钢厂余热搞的温室大棚,现在每天能产出两千斤反季蔬菜;孤竹济县在盐碱地上试种的耐旱高粱,亩产比我们高出五十多斤。”
他抬起头,目光坦诚,道:“在农业现代化这条路上,我这个班长当得不及格。”
“要不是靠着兄弟县帮衬,咱们工人连吃口新鲜菜都难。”
这番话让坐在旁边的李宝海微微颔首,而安西、孤竹济的两位县长都愣住了——从来只见汇报工作抢功的,还没见过主动揭短的。
老头子摘下眼镜,凝视罗锦松良久,十分欣慰。
不愧是他看重的人。
从文件筐里取出一份材料,道:“你们的情况,相关部门的简报早就送来了。”
他走到墙上的规划图前,道:“东北商品粮基地今年要扩建三个大型养殖场,淮华北平原的化肥厂建设指标已经排到后年。”
“知道为什么今天要找你们谈谈吗?”
会客室里落针可闻。
“因为你们是第一批主动认识到工农业失衡问题,并且敢于承认的地方干部。”
老领导回到座位,语气转沉,道:“很多地方还在用粮食产量换工业指标,你们倒好,在工业取得突破的时候,想的是怎么把老百姓的菜篮子填满。”
这时李宝海适时接话,将带来的工程图纸在茶几上铺开,道:“领导,这是将军岭和马蹄山水电站的最新进度。”
“按照现有速度,明年秋天就能并网发电。”
“到时不仅清泸市工业用电能解决,还能支援周边三个县的农业灌溉。”
他说话时始终平稳笃定,既不过分乐观也不刻意保守,指尖在等高线图上划过,道:“我们测算过,这两个水电站每年能置换出二十万吨燃煤,正好可以给规划中的化肥厂提供原料。”
老领导俯身细看图纸,满意的道:“那个老鬼说你很稳,算他这会办了件好事儿。”
“你们把循环利用的账算到这一步了?”
“很不错。”
李宝海听到了认可,留出微笑,送了口气,道:“工业化不是单兵突进。”
“就像我们一些同志常说的,要让工业的血脉滋养农业的根基。”
听到这个说法,老领导眼里闪过欣慰。
“去年这个时候,我在这里接见了个农业考察团。”
“他们跟我说,全国每亩地平均化肥用量只有发达国家的零头。当时我就在想——”
转身时,他手里多了个牛皮纸袋,道:“这是农业科研单位刚培育的耐寒番茄种子,你们带回去试种。”
将纸袋递给张友良后,道:“回头别厚此薄彼,也不往首都送点儿,竟顾着有着吃。”
张友良结果种子挠头傻笑。
老头子声音陡然凝重,道:“要记住,工业反哺农业不是简单给钱给物,是要建立可持续的机制。”
“你们协调区既然闯出了路子,就要拿出当年搞工业的劲头来破解农业难题。”
临别时,老领导特意送到门口,突然问罗锦松,道:“知道为什么选在初春时节见你们吗?”
见众人沉思,他自问自答,道:“就是要提醒你们,无论工业发展到什么阶段,让老百姓吃饱吃好永远是头等大事。”
春寒料峭中,他替罗锦松理了理衣领,道:“你们今天能主动找差距,这比多产十万吨钢更让我高兴。”
离开会客室时,罗锦松望向远方。
道路两侧的树木正在抽芽,他忽然对李宝海道:“市长,咱们回去就把化肥厂项目提前半年。”
李宝海含笑合上工程图纸,道:“正该如此!”
“张友良,你可不能只顾种西红柿!”
张友良拿着纸袋子傻乐道:“我们早就把场地完成平整了,就等解冻干活了。”
李宝海和罗锦松相视一笑。
这次汇报,没有庆功宴上的觥筹交错,却让四人感受到比任何表彰都沉重的责任。
工业化的列车呼啸前行时,终于有人开始认真查看沿途的田野是否荒芜。
而富有远见的领导,早已在春天来临前,为他们备好了第一粒种子。
就在李宝海等人的吉普车驶出大院后,那间简朴的会客室里又迎来了几位客人。
都是些穿着中山装、步履沉稳的老同志。
其中一位刚落座就笑着打趣,道:“听说刚才滦河工业区那几位来汇报了?”
“你给他们交底了没有?”
“前阵子为了他们那个品牌整顿,可有不少人找到我们这儿说情啊。”
老领导端起茶杯,眼底闪过一丝得意,道:“说情?”
“说破天去也没用!”
他指着窗外,道:“刚才罗锦松主动承认他们工农业失衡,李宝海把水电站的账算得明明白白。”
“这样的干部,我不撑腰谁撑腰?”
另一位老同志摇头苦笑,道:“你是不知道,上次他们清退的那个赵副科长,他爷爷昨天还找到我家里,拍着桌子说老子打江山的时候,他们还在穿开裆裤。”
老领导嗤笑,提高声调,道:“让他拍。”
“他怎么不敢来找我,老子当年怎么教他打枪,现在就教他怎么打后辈。”
“就是这些人的子孙,差点把咱们辛辛苦树起来的品牌给砸了!”
他站起身,从文件柜里取出一份报告,道:“你们都看看,整顿前红星收音机的返修率是多少?”
“整顿后是多少?”
“老百姓的投诉信少了多少?”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翻动纸张的声音。
“我知道你们为难。”
老领导语气缓和下来,道:“但是,今天罗锦松有句话说得对——工业腿长,农业腿短。”
“要是连自家产品质量都管不住,还谈什么协调发展?”
一位始终沉默的老同志终于开口,道:“道理我们都懂。只是这次处理了三十多人,其中不少是......”
老领导接过话头,目光扫过在场众人,道:“功臣之后吗!”
“在座谁不是从枪林弹雨里过来的?”
“都纵容下一代躺在功劳簿上胡来,咱们打下的江山迟早要完!”
他走到窗前,望着渐暗的天色,道:“种子已经给他们了,接下来就看这些人能不能在盐碱地里种出果子来。”
转身时,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道:“至于那些说情的......”
“告诉他们,有本事就让自己子弟堂堂正正干出个样子,别在老子的示范田里搞破坏!”
等老同志们陆续离开,秘书进来整理会议室时,发现老领导还站在窗前。
“首长,您这是......”
老领导缓缓道:“给种子容易,除草难啊。”
“今天这些老兄弟里,说不定就有人等着看滦河工业区的笑话呢。”
秘书轻声问:“那要不要给李市长他们提个醒?”
老领导摆摆手,道:“不必了。”
“温室里养不出参天大树。既然要改革,就得让他们尝尝风吹雨打的滋味。”
夜色渐浓,窗外最后一丝霞光隐没在天际。这场发生在高层的小小交锋,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悄然向远在千里之外的滦河工业区扩散。
那些被触动利益的关系网,此刻正在暗处悄然编织着新的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