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九罗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
沈寻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每隔一段时间就用湿润的布巾擦拭她干裂的嘴唇,探她的脉搏和体温。那脉搏跳动得极慢、极沉,每一次搏动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间隔长得让人心慌。体温则一直在偏凉和低烧之间反复,皮肤下的暗红纹路时隐时现,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进行着永无休止的拉锯。
银阑在仪式结束后便将自己关在了木屋最里面的小间里,再未露面。炎拓和老狗轮流在谷口警戒,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沈珂依旧安静,但沈寻注意到,她的目光更多时候会投向银阑所在的小间方向,空洞的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直到第二天傍晚,残阳如血,将鸦寂谷上空的灰雾染上一层病态的橘红时,聂九罗的睫毛才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沈寻立刻俯身,轻唤:“阿罗?”
聂九罗的眼皮挣扎着,缓缓掀开一条缝隙。瞳仁先是涣散,随即艰难地聚焦在沈寻脸上。依旧是琥珀色的底色,但比起之前的黯淡,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沉淀下来的光。那光不亮,却异常稳定,像深潭底部历经冲刷依旧顽存的卵石。
“……沈寻。”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般的平静。
“是我。”沈寻握住她冰凉的手,眼泪差点掉下来,“你感觉怎么样?哪里难受?”
聂九罗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在感知身体的状况。“……累。”她最终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近乎茫然的困惑,“但……脑子里……清楚了很多。那些乱糟糟的声音……好像……被隔开了。”
她尝试动了一下手指,沈寻立刻感觉到她指尖传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力道。“‘锁芯’……”聂九罗的目光有些飘忽,仿佛在看着体内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它……好像‘亮’了一点。和那些暗红色的东西之间……有了一条……更清晰的‘线’。”
她说得抽象,但沈寻大致能明白——经过“溯源”,聂九罗对自己体内的力量格局有了更清晰的认知,那种混沌的侵蚀感被部分厘清了。这无疑是好事。
就在这时,小间的门被推开了。
银阑走了出来。
一天一夜的闭门不出,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疲惫的痕迹,相反,她那双银灰色的眼眸显得比以往更加清冽锐利,像被冰水淬炼过的刀锋。她手里拿着那卷从藤箱中取出的、暗黄色的兽皮薄卷,径直走到木榻边。
她的目光落在聂九罗脸上,审视了片刻,点了点头:“醒了就好。意识层面的‘梳理’基本完成了,比预想的顺利。”
她将手中的兽皮卷在矮桌上摊开。卷轴不大,上面用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颜料绘制着复杂的图案和密密麻麻的古老文字。图案的中心,是一个与聂九罗胸口印记有几分相似的符号,周围延伸出无数细线,连接着不同的星象、地貌简图以及扭曲的符文。
“这是‘断弦契’。”银阑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师父——上一任鸦寂谷守望者——留下的遗物之一。里面记载的,是一种极为特殊的、以施术者部分灵魂本源为代价,强行‘切断’某种能量根源或因果联系的禁术。”
她的指尖点在图案中心的那个符号上。“这个符号,叫做‘源印’,是施术者自身生命与灵魂的烙印。昨晚‘溯源’最后看到的景象里,我师父心口流血的印记,就是这个。”
沈寻的心脏猛地一跳,看向聂九罗。聂九罗也正盯着那符号,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回忆那短暂却震撼的画面。
“你师父……”沈寻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当年对‘伪龙’用了这个‘断弦契’?”
“是的。”银阑承认,“但显然没有完全成功。‘断弦契’理论上能彻底斩断目标的能量根源,但‘伪龙’并非单一存在,它是上古‘门’的残骸与地脉千年怨念的聚合,根源复杂且与地脉深度绑定。我师父拼上性命,也只‘切断’了它最核心、最具活性的一部分‘灵性根源’,并将这部分被切断的根源,强行‘封存’了起来。”
她抬起眼,看向聂九罗:“‘溯源’引导你看到的,就是那个过程。而被封存的那部分‘灵性根源’……根据卷轴后续的残缺记载和我昨晚的感应,并没有消散,而是在封印过程中,因为某种未知的变异或牵引……与当时在场的、另一股强大的、同样与‘伪龙’有深切联系的力量……融合了。”
聂九罗的瞳孔微微收缩:“聂昭的‘锁芯’?”
“很有可能。”银阑点头,“时间、地点、能量的性质,都对得上。聂昭当年封印失败,自身被侵蚀,留下‘罪血’。而我师父几乎在同一时期,在缚龙涧外围尝试‘断弦’失败,陨落。两件事或许并非孤立。很可能,我师父切断的那部分‘灵性根源’,在脱离‘伪龙’主体后无处可去,感应到了聂昭血脉中与‘伪龙’同源的侵蚀印记和强大的封印力量(锁芯),于是被吸引、融合了进去。”
她顿了顿,语气更沉:“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锁芯’会在聂家血脉中流传,为什么‘罪血’的侵蚀如此顽固,为什么你对‘伪龙’核心有特殊的吸引力,以及为什么……你能在吸收核心后,没有立刻被完全吞噬——因为你体内的‘锁芯’,本身就含有‘伪龙’一部分最精粹的‘灵性特质’,你们之间,早就有了一条看不见的‘弦’。”
屋内一片死寂。
这个推论,将聂家千年的苦难、银阑师父的牺牲、以及聂九罗此刻的绝境,串联成了一条令人窒息的因果锁链。
“所以,”聂九罗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体内的‘锁芯’,不仅仅是聂家的封印和责任……也是你师父用命换来的、‘伪龙’的一部分‘灵魂’?”
“可以这么理解。”银阑的语气没有波澜,“它现在成了你体内三方力量——聂家血脉根基、‘锁芯’封印力、‘伪龙’核心力量——交汇融合的‘枢纽’。也是你目前还能保持清醒的关键。但它同样是你最大的危险——因为它既是‘锁’,也是‘饵’。”
“‘饵’?”
“对‘伪龙’剩余主体的‘饵’。”银阑的目光锐利如刀,“缚龙涧里那个被你吸收的,是失去了最灵动部分‘灵性根源’后的、更偏重本能和怨念能量的‘躯壳’。而你体内这部分,是更具‘灵性’、更接近它本质的核心碎片。只要这部分还在你体内,缚龙涧里剩余的那些能量,乃至被它污染侵蚀的傀儡、地脉,都会本能地想要‘回收’它,补全自身。昨晚雾障的袭击,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沈寻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问,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焦虑,“难道要把这部分……‘灵性根源’再分离出去?”
“做不到。”银阑断然否定,“它已经和‘锁芯’、聂家血脉、乃至聂九罗自身的魂魄纠缠了千年,早已不分彼此。强行分离,等于彻底摧毁聂九罗。而且,即便分离出来,我们也无法控制或毁灭它,只会让它重新回归‘伪龙’主体,或者变成更不可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