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晚风拂过稻田带来的沙沙声响,仿佛还在为那部刚刚定名的《温氏农法》奏着序曲。
书房内,墨香未散,萱娘看着自己亲手写下的四个大字,心潮澎湃,脸上因激动而泛着红晕。
“祖父,祖母,您们看!”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楮皮纸,献宝似的跑到坐在窗边榻上对弈的温禾与谢景珩面前。
谢景珩拈着棋子的手顿在半空,目光落在《温氏农法》四字上,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赞赏与骄傲。
他放下棋子,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却觉得重若千钧。
“好!字好,意更好!这是我谢家、温家,留给后世最宝贵的财富。”
温禾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用那双布满细纹却依旧清亮的眼睛,温柔地看着萱娘,仿佛透过她,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在田埂间忙碌的身影,看到了无数个挑灯研究、与村民探讨的日夜。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萱娘的头,声音柔和而充满力量:“萱娘,辛苦了。祖母为你骄傲。”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成就,而是祖孙三代,乃至整个清河村、所有曾与她并肩同行之人,智慧与心血的结晶。
这部农法,早已超越了技术的范畴,浸染了人生的体悟与乡土的温情。
半月后,谢稷携妻王氏从京城而来。
父亲、母亲,谢稷在堂前郑重行礼,萱娘已过及笄,该回京城了......
知道了。温禾点了点头,这才转头看向眼眶泛红的萱娘,去吧,孩子,京城才是你的天地。
临别那日,萱娘将誊抄的《温氏农法》初稿紧紧抱在怀里:孙女儿定让此书传遍九州。
谢景珩往孙女行囊里塞满种子袋:见到司农司的人,就说这是你祖母新育的麦种。
马车驶过村口老槐树时,萱娘掀开车帘,看见祖母依然站在田埂上,秋风吹起她霜白的发丝,像极了稻花扬穗时的模样。
光阴如梭,转眼又是十五年。
温禾八十寿辰这日,晨光透过新糊的窗纸,温柔地洒在温禾的脸上。
她推开木窗,清新的空气带着稻香扑面而来。
隔壁院里,满头银发的温柏正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修剪着芍药枝。
这位曾任太子太傅的老人,如今卸下一身荣光,穿着朴素的棉布长衫,动作轻柔地打理着亡妻最爱的芍药花。
这时,王岩精神矍铄地走进院子,手里捧着新摘的柿子,见温禾出来,笑着行礼:“夫人寿辰安康。您看,今年这柿子结得格外好,甜得很。”
他步伐稳健,虽已年过七八旬,身子骨却依然硬朗。
这些年,他始终守着这座院落,守着这份安宁。
谢景珩从屋内走出,将一件薄衫披在温禾肩上,对王岩笑道:“你这老家伙,倒是越活越年轻了。”
随后,王岩就带着孙辈们开始布置庭院。
夫人您看,王岩又笑着看向温禾,指向院中摆放的各色芍药花,这些都是太傅大人一早送来的,说是给寿宴添些雅致。
温禾欣慰地点头,不禁想起那个巧手的女子,五年前那个春雨绵绵的清晨,白芷在绣完蝶恋芍药图的最后一针后安然长眠,枕边还放着给孙辈们做的新衣。
说到故人,温禾又想起周文。
那位精于算计的账房先生,三年前在核对全国商行账目时伏案而逝,手中还握着朱笔。
阿蛮在信里说,他走时嘴角带笑,像是终于把最后一笔账算明白了。
随后温禾的目光落在院角的葡萄架上。
那是多年前与京中闺蜜们书信往来时,对方特意派人送来的稀有品种。
如今葡萄已爬满整个廊架,而曾经互赠节礼、畅谈心事的好友们大多已经离世。
想到这里,她心中泛起淡淡的怅惘,随即又化为感激,这一生能遇到这些知己,已是莫大的福分。
正想着,门外传来车马声。
只见阿蛮在徒弟的搀扶下缓缓下车,虽已满头银发,精神却依旧饱满。
夫人!阿蛮捧着食盒,笑容灿烂如初,这是我新研制的桂花米糕,用的是咱们商行自产的糯米和桂花。
温禾接过食盒,感动地望着这个跟随自己大半生的伙伴。
阿蛮将温氏商行旗下的酒楼和点心铺子经营得风生水起,研发的新式茶点更是名扬四海。
寿宴摆在翻修过的院子里,处处透着温馨雅致。
初心带着外孙们在葡萄架下辨认作物标本,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为寿宴增添了许多生气。
谢稷之妻王氏领着女眷们布置席面,桌上摆满了各家送来的贺礼,有从京城寄来的字画,有商行送来的时新料子,更多的是村民们送来的农家特产:一篮子还带着露水的鸡蛋,几匹自家织的土布,甚至是一把精心挑选的饱满稻穗。
最让温禾感动的是,阿蛮带来的不只是新点心,还有一本精心装订的册子,里面记录着这些年来温氏商行研发的所有点心配方。
夫人,阿蛮眼中闪着泪光,没有您当年的知遇之恩,就没有阿蛮的今天。
宴席上,众人围坐一堂。
桌上的菜肴虽没有山珍海味,但却别具匠心。
有温禾摆摊时卖的、改良后更松软的葱油饼;有“禾家小馆”时期招牌的肉夹馍;有“禾记酒楼”闻名遐迩的十几道特色菜;更有用温禾最新培育的耐寒稻种煮出的、香飘满院的米饭。
温柏端起酒杯,感慨道:小妹这一生,造福乡里,培育良种,着书立说,更难得的是教出了这么多好徒弟、好子孙。
谢稷和初心姐弟二人,共同举杯,向父母敬酒。
谢稷声音沉稳:“父亲,母亲,儿子愿二老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初心则已泪光点点,话语哽咽:“爹,娘,女儿只愿您们身体康健,平安喜乐……”
温禾与谢景珩相视一笑,共同饮尽了杯中清甜的米酒。
那酒,是用清河村自己种的糯米酿的,滋味绵长。
宴席散去,已是夕阳西斜。
宾客们陆续告辞,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
喧嚣过后,只剩下老两口并肩坐在廊下的摇椅里,身上披着绚烂的晚霞。
院墙外,是一望无际的金色稻田,在晚风中如波浪般起伏,沙沙声如同大地温柔的呼吸。
成熟的稻香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那是他们一生奋斗、最为熟悉和安心的味道。
温禾望着这片熟悉的土地,思绪飘远。
想起大哥温松,那位曾官至一品大将军的兄长,因早年战场旧伤,于七十岁时溘然长逝;想起大堂哥温林,在临江府的私塾里教了一辈子书,五年前病逝于讲台之上;想起二堂哥温枫,将温氏商行打理得遍布全国,最终也因积劳成疾,随兄长而去;伙伴白芷。
“景珩,”温禾把头微微靠在谢景珩依旧宽厚的肩膀上,“你说,我们这一辈人,像不像这田里的稻子?一季一季,成熟,丰收,归入仓廪。”
谢景珩紧紧握住她布满老年斑却依旧温暖的手,十指紧扣,那对定情的玉佩在袖口下轻轻相碰,声音沉稳而充满感情:“穗穗饱满,粒粒艰辛,终成滋养后世的根基。”
“真快啊,”温禾望着院子里星星点点的灯火,轻轻感叹,“感觉昨天,我们还在这田里,为第一季的收成忐忑不安。
“是啊,真快。”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这一生,最幸之事,便是在这小小的清河县,遇到了你。”
温禾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回握了他的手,嘴角噙着一抹满足而安详的笑意。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分不开。
他们就这样静静坐着,看着那轮红日缓缓沉入远山,看着天边的云彩从绚烂归于平静,看着夜幕初升,星子点点。
摇椅轻轻摇晃着,如同岁月流淌的节奏。
在最后一丝天光隐去,满天星斗开始闪烁之时,在浓郁得化不开的稻香包裹中,两位老人的头轻轻靠在一起,像是睡着了,神态平和,嘴角犹带笑意。
他们紧握的手,直至生命尽头,也未曾松开。
清河村的夜,静谧而温柔。
金色的稻浪在月光下依旧轻轻摇曳,仿佛在低声吟唱着一曲悠远而丰饶的田园赞歌,诉说着一个关于土地、爱与传承的,永不终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