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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听雨轩”,是间闹中取静、古意盎然的茶楼。

我被引到三楼最僻静的“竹韵”雅间。

里面坐着三个人:主位是个穿着朴素棉布衣、摇着蒲扇的胖老头,笑眯眯像尊弥勒佛——想必就是陈家四爷。

左边是陈继业,右边则是个面生的干瘦中年,眼神锐利得像鹰。

寒暄刚落座,四爷就让人捧上一个盖着红绸的托盘。

掀开红绸,露出一截干枯扭曲、布满虫蛀孔洞、却隐隐泛着暗金光泽的树根。

四爷摇着蒲扇,笑眯眯地问:

“林小友,你是行家。帮老夫看看,这根‘龙血阴沉金丝楠’,是真的‘活僵’了,还是……彻底死透了?”

---

三日后,午后。

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准时停在“忘忧园艺店”门口。司机正是那天跟在陈继业身后的黑衣壮汉,依旧面无表情,只是下车为林守拙拉开了后座车门。

林守拙今天穿了身简单的浅色亚麻衬衫和休闲裤,空着手,就像真是去朋友家喝茶一般。上车前,他对倚在门边、眼神难掩担忧的苏瑶挥了挥手,用口型无声说了句:“看好店,炖汤。”

苏瑶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目送轿车平稳驶离。她退回店里,反锁店门,拿出手机,调到陈伯的号码页面,又将那支老山参从柜子里拿出来,摆在显眼处——心里盘算着,万一老板真有什么事,她就立刻打电话,然后抱着这支参去居委会“哭诉”!

城南,“听雨轩”。

茶楼坐落在一条仿古步行街的深处,白墙黛瓦,飞檐翘角,门口两丛翠竹掩映,环境清幽。工作日的午后,客人不多,只有隐约的古琴声和茶香从里面飘出。

黑衣壮汉领着林守拙,径直上了三楼,穿过一段回廊,停在一间名为“竹韵”的雅间门前。轻叩三声,里面传来陈继业温和的声音:“请进。”

推门而入,雅间宽敞明亮,布置得古色古香。临窗是一张宽大的花梨木茶台,窗外可见庭院内的假山流水和几竿青竹,细雨淅沥,果然颇合“听雨”之意。

茶台主位上,坐着一位老者。他看起来比陈继业还要年长几岁,身材圆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普通深蓝色棉布衣裤,脚上一双黑布鞋,手里慢悠悠地摇着一把大蒲扇。圆脸,寿眉,眼睛不大,却始终带着笑意,红光满面,活脱脱一尊慈眉善目的弥勒佛。但林守拙一眼就注意到,老者那双看似随和的眼睛深处,偶尔掠过的精光,比陈继业更加内敛,也更加深沉。这应该就是正主——陈家四爷。

陈继业坐在四爷左手边,见林守拙进来,起身含笑点头示意。四爷右手边,还坐着一个约莫五十出头、身材干瘦、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男人。此人面容冷峻,颧骨很高,嘴唇紧抿,一双眼睛如同鹰隼般锐利,自林守拙进门起,就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林小友来了,快请坐。”四爷笑眯眯地开口,声音洪亮中带着一股子亲和力,蒲扇指了指茶台对面空着的座位,“不必拘礼,就当是自家长辈请你喝杯茶。”

“四爷抬爱,陈老先生。”林守拙依言坐下,姿态不卑不亢,对那鹰眼男子的打量目光恍若未见。

陈继业亲自执壶,为林守拙斟上一杯澄黄透亮的茶汤,介绍道:“这是四爷珍藏的二十年陈普洱,林小友尝尝。”

茶香醇厚,入口顺滑,回甘悠长,确实是好茶。林守拙赞了一句:“好茶。”

四爷哈哈一笑,蒲扇摇得更欢快了:“茶好,也得有懂茶的人品。林小友年轻,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客套寒暄几句,四爷话题一转,像是拉家常般问道:“听说林小友的花店生意不错,尤其擅长打理些奇花异草?连‘藤蔓星辰’那帮眼高于顶的家伙,都对你另眼相看?”

来了。林守拙放下茶杯,语气平淡:“不过是些普通的园艺爱好,养得用心些罢了。‘藤蔓星辰’的前辈们客气,当不得真。”

“诶,年轻人太谦虚了不好。”四爷摇着扇子,“老陈回来跟我说,你那店里,有盆苔藓都能发荧光,还能影响手机?这可不是普通园艺能做到的。老夫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最是感兴趣。”

他说话时,那鹰眼男子的目光始终锁定林守拙,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破绽。

林守拙面色不变:“可能是品种特殊,加上养护环境巧合,产生了些光学和电磁干扰现象。现代科学也能解释一部分。”

“科学?哈哈,科学是好东西,可这世上,总有些东西,科学暂时还解释不了,或者说……解释得不够‘舒服’。”四爷眼中笑意更深,意有所指。

他不再绕弯子,用蒲扇轻轻敲了敲桌面。

侍立在一旁的黑衣壮汉立刻上前,将一直放在茶台角落、盖着暗红色绸布的一个长方形托盘,小心翼翼地端到了茶台中央。

“林小友是行家,老夫这里恰好有件东西,心里有些疑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请教。今日正好,请小友帮着掌掌眼。”四爷说着,对黑衣壮汉示意。

黑衣壮汉轻轻揭开了红绸。

托盘里,静静地躺着一截木头……或者说,一截树根。

这树根长约两尺,形态扭曲怪异,仿佛一条挣扎的虬龙,通体呈现一种深沉的、近乎黑色的褐紫色。表面干枯皲裂,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虫蛀孔洞和腐朽的痕迹,看起来年代久远,且状态极差,仿佛一碰就会碎成渣。

但奇异的是,在这片枯败腐朽之中,树根的某些断面和孔洞深处,却隐隐透出一种暗沉却坚韧的金色丝状纹理,如同被压抑在泥土深处的黄金脉络。更有一股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奇异气息散发出来,那气息并不清新,反而带着泥土的腥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凝固了的厚重感。

“这是老夫多年前,从一个西南深山里的老山民手中收来的。”四爷用蒲扇虚指着树根,慢悠悠地说道,“据那山民祖辈相传,这是他们后山一处深潭底下捞出来的‘龙血阴沉金丝楠’,在水底和淤泥里埋了不知道多少年。捞上来时就这样,看着像死了千百遍,可偶尔又能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活气’。”

他看向林守拙,笑容可掬:“老夫请教过不少木材专家、古玩行家,甚至一些……嗯,对‘地气’‘阴物’有研究的朋友。有的说,这是金丝楠木中的异变阴沉木,早已石化,所谓的‘活气’是残留的磁场或矿物效应;有的说,这是‘活僵’,介于生死之间的一种特殊状态,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只是常人无法唤醒。”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弥勒佛般的眼睛里,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探究:

“林小友,依你看……这根‘龙血阴沉金丝楠’,它是真的‘活僵’,尚存一丝逆转枯荣的可能?还是说……已经彻底死透,只剩下点好看的纹理和唬人的传说?”

问题抛了出来。

雅间里瞬间安静下来。窗外的雨声,似乎也清晰了几分。

陈继业端着茶杯,目光落在树根上,又看看林守拙。

那鹰眼男子更是目光炯炯,如同等待猎物露出破绽的猎手。

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木头的问题。这是一个“考题”。考的是林守拙的眼力、见识,以及……他是否真的具备某种超越常人的“能力”。

如果林守拙只是泛泛而谈木材知识或者玄学理论,恐怕过不了关,也会让四爷失望。

如果林守拙真的展现出非凡手段,那也等于在四爷和这位鹰眼男子面前,暴露了部分底细。

四爷这一手,看似随意,实则进退有度,老辣之极。

林守拙看着托盘里那截枯败与暗金交织的树根,沉默了片刻。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这根“龙血阴沉金丝楠”内部,确实缠绕着一丝极其微弱、近乎消散,却被某种阴寒淤积之力强行“锁”住的木灵本源。那不是生机,更像是一缕不甘消散的残魂,被漫长的水底阴气浸泡和特殊矿物侵染,变成了现在这种不生不死、不阴不阳的诡异状态。

说它“活僵”,并不准确,因为它从未真正“活”过来过。说它“死透”,也不全对,那缕被扭曲禁锢的本源残魂,确实还在以某种违背常理的方式存在着。

四爷问的是“可能”与“死透”,本质上,是想知道林守拙有没有“点化”或“唤醒”它的能力,或者,至少能给出一个让他们信服的判断。

林守拙忽然笑了笑。

他没有去碰那截树根,反而端起了面前的茶杯,轻轻晃了晃里面剩余的茶汤。

“四爷,”他抬眼看向主位上笑容可掬的老者,“这茶,是好茶。可若把这截木头,扔进这泡茶的泉水源头里,再泡上几十年……您觉得,这泉眼,是会变得更有灵性,还是……直接被这木头的‘淤滞’之气给堵死、染臭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树根是死是活,反而抛出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四爷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摇扇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陈继业和那鹰眼男子,也都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林守拙放下茶杯,目光落回那截“龙血阴沉金丝楠”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有些东西,埋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久了,沾染了不该沾的,就成了‘淤积’。硬要把它挖出来,指望它焕发生机,或者用它来滋养别物……恐怕结果,不会是您想要的。”

“与其纠结它是死是活,不如想想,它当初为何会被埋在那里,又为何……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有些‘僵’,不是生机,是病灶。”

“有些‘宝’,不是机缘,是负担。”

他话音落下,雅间里只剩雨声。

四爷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手中的蒲扇也停了。

那鹰眼男子眉头紧锁,似乎在品味林守拙话中的深意。

陈继业眼中则闪过一丝了然和一丝……复杂的钦佩。

片刻,四爷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蒲扇用力一摇,恢复了那副弥勒佛的样子。

“说得好!说得妙!”他连连点头,“‘淤积’!‘病灶’!‘负担’!林小友这话,真是……一针见血,发人深省啊!”

他挥挥手,让黑衣壮汉将托盘撤下,仿佛那截让无数人争论不休的“龙血阴沉金丝楠”,真的只是一截无用的朽木。

“看来,老老夫执着了。”四爷亲自给林守拙续上茶,笑容依旧和蔼,但眼神里的探究和深意,似乎淡去了不少,“听小友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茶,喝得值!”

接下来的时间,四爷果然不再提任何敏感话题,只是闲聊些风土人情、花草趣事,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普通的长辈与晚辈的茶叙。

半小时后,林守拙起身告辞。

四爷没有强留,让陈继业亲自送他下楼。

走到茶楼门口,陈继业看着外面渐停的雨,忽然低声对林守拙说了一句:“四爷很欣赏你。今天那位,是四爷请来的另一位‘顾问’,对阴物古器有些研究,脾气直了些,林小友莫怪。”

林守拙点点头,表示理解。

陈继业又道:“四爷的意思,之前的事,就此揭过。以后在这片地界上,林小友若遇到什么‘俗事’麻烦,可以让人带个话到‘听雨轩’。能帮的,我们不会推辞。”

这是明确的示好和承诺了。

“多谢四爷和陈老先生。”林守拙客气了一句,转身上了等候的车。

车子驶离“听雨轩”,林守拙靠在后座,闭上眼睛。

茶局结束了,看似平和,甚至得到了本地一股势力的“友谊”。

但他心里清楚,那截“龙血阴沉金丝楠”所代表的“淤积”与“病灶”,恐怕不仅仅是指木头本身。

这位陈家四爷,还有他背后的势力和牵扯的东西……恐怕比想象中,更加盘根错节,且……隐患暗藏。

今天他看似四两拨千斤地应付了过去,但也等于告诉对方:我看得出问题,但我不想沾。

这或许能暂时让对方忌惮和拉拢,但也可能,会引来更深的好奇或……别的什么。

“唉,”林守拙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安安静静退休养个老,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是苏瑶早上非要塞给他的几颗薄荷糖,说是“提神醒脑,有备无患”。

剥开一颗丢进嘴里,清凉的味道在口腔化开。

“还是薄荷糖实在。”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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