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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衣女子的话语,如同在林间投下一块万载寒冰,原本潮湿闷热的空气瞬间凝滞、冻结。周玄机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目光中那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探究,尤其是那句“配得上你的血脉”,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心底最深的谜团——她果然知道些什么!关于他的身世,关于他那神秘的母亲!

黑三眉头一拧,古铜色的脸上横肉绷紧,他上前半步,壮硕的身躯如山岳般隐隐将周玄机护在侧后方,粗声问道:“你就是白素卿?俺们是应你信中所邀,千山万水跑到这旮沓,这就是你们苗疆的待客之道?”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江湖人的直率和不悦,打破了林间的死寂。

白素卿目光微转,落在黑三身上,清冷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如同覆着一层薄霜:“黑三爷,久仰。若非情势危如累卵,牵涉全族生死,素卿亦不愿劳动二位外客涉此险地。”她再次将视线投向周玄机,语速平缓却字字千钧,“只是,眼下祸事,不仅关乎我白苗一脉存续,更可能与周先生一直追寻的身世答案交织一处,不得不谨慎行事,望请见谅。”

她言语间虽依旧疏离清冷,却也将缘由稍稍点明,缓和了几分剑拔弩张的气氛,同时将问题的严重性提升到了新的高度。

“白姑娘既知我等来意,也明了其中关联,还请直言,贵族究竟发生了何事?那信中所提的‘情蛊异动’与‘金脉枯竭’,又是如何勾连在一起的?”周玄机压下心中翻腾的疑问,努力让声音保持沉稳。他意识到,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任何情绪的外露都可能落入下乘。

白素卿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此处非谈话之所,林深耳杂,请随我入寨。路上,我会告知二位一些需知的禁忌,以免无意间触怒神灵,招来祸端。”她顿了顿,声音清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补充道,“苗疆与中原不同,万物有灵,山石草木皆有其性,一举一动,皆需心存敬畏,非是虚言。”

跟随着白素卿轻盈却稳健的步伐,三人深入这片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原始密林。周玄机一边行走,一边悄然运转体内气息,以风水师的独特灵觉,细致地观察、感受着这片陌生土地的“气”。

此地的风水格局,与他自幼所学、所践行的中原风水体系大相径庭,甚至可说是截然不同。中原风水讲究“藏风聚气”,依山傍水,格局力求方正、和谐、有序,以营造稳定安宁的人居环境。而这里,山势险峻奇崛,如刀劈斧凿,带着一股原始的蛮荒之气;河流湍急奔腾,水声咆哮,充满了不受约束的磅礴力量。他感受到的并非单纯温和、可供调理的地脉生气,而是一种更加活跃、更加桀骜不驯、甚至带着些许“野性”的“生灵之气”。那些参天古木、缠绕的千年藤蔓、嶙峋的怪石、甚至脚下湿润的泥土,仿佛都沉睡着独特的意志与磅礴的能量。这是一种更倾向于“自然崇拜”与“生灵共鸣”的古老风水理念,人并非自然的主宰,而是其中渺小却又特殊的一部分。

沿途,他们经过几个依山而建、错落有致的苗寨。寨子多以巨大的百年杉木构建成吊脚楼,鳞次栉比地镶嵌在陡峭的山坡上,如同从山体中自然生长出来,与环境浑然一体。寨子周围往往立着雕刻着狰狞兽纹或神秘符号的图腾柱,柱身被岁月风雨侵蚀得斑驳陆离,上面悬挂着各种风干的兽骨、色泽暗沉的铜铃和色彩鲜艳、绘有符文图案的布条,风过时,布条飘飞,铜铃轻响,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神秘和肃穆。寨民们无论男女老少,穿着多以蓝、黑为底,绣有精美繁复图案的民族服饰,看到白素卿,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行礼,口中称一声“圣女”,目光中带着由衷的尊敬。然而,当他们的视线落到白素卿身后的周玄机和黑三身上时,那目光便瞬间转为毫不掩饰的警惕、审视、好奇,甚至……一丝深沉的敌意。那种排斥感,如同实质的针芒,刺在皮肤上。

白素卿言语不多,但每经过一些气场特殊、造型奇异的地点,如一块形似卧虎的巨岩、一口深不见底泛着幽蓝光晕的水潭、或是一株枝桠虬结、挂满红色符纸与细小骨骸的千年老树时,都会出言提醒,声音清冷如玉坠冰盘:

“此石名为‘山虎石’,乃山神座下巡山使者所化,不可在其旁喧哗,不可便溺,更不可有不敬之言。”

“此潭名‘惑心潭’,连通地下阴河,曾有水魅借其阴气惑人溺亡,阳气不足者勿近三丈之内。”

“此树乃寨中历代祖灵寄居之处,是沟通祖灵之桥,不可损伤枝叶,不可在此言及污秽之事。”

周玄机默默将这一切记在心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些禁忌绝非空穴来风或单纯的民俗迷信。那些被标记的地点,确实萦绕着或厚重沉凝、或阴冷刺骨、或灵动飘忽的特殊气场,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又紧密相连。这是一种基于无数代人生存经验积累下来的、对自然力量的认知和敬畏。

途中在一处溪流边暂歇,白素卿取出随身携带的竹筒,递给二人清冽的山泉。她看似随意地坐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上,目光投向远处云雾缭绕、若隐若现的圣山主峰,忽然开口,声音似乎也染上了一丝缥缈:

“周先生精通风水堪舆,观气辨势乃行家里手。不知你一路行来,觉得我苗疆风水,最重为何?与中原有何不同?”

周玄机接过竹筒,指腹感受着竹筒的微凉,沉吟片刻,结合一路所见所感,谨慎答道:“中原风水,重在调理地脉龙气,顺应天时星象,构筑格局,以求人居安稳,福泽绵长。核心在于‘利用’与‘调和’。而此地……”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山野之气狂放不羁,万物灵性盎然。贵族风水,似乎更重与这山川草木、万物生灵的沟通、敬畏与平衡。人并非主宰,而是自然网络中的一环,需借其力而存其神,更重在‘共生’与‘契约’。”

白素卿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讶异,微微颔首,清冷的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松动:“周先生果然灵觉敏锐,非常人可比。不错,我族自古信奉天地有灵,山川草木,虫鱼鸟兽,乃至风雨雷电,皆有其魂、其神。风水之术,于我族而言,并非单纯的择吉避凶之术,而是与万灵沟通,借其力而存其神,遵守古老契约的生存之道。”她话锋一转,似是不经意,目光却若有实质地落在周玄机脸上,“听闻周先生家学渊源,尤其令堂出身之族,似乎对天地间的‘生灵之气’别有感应,天赋异禀,不知……是否与我西南之地,有些许古老渊源?”

又提到了母亲!周玄机心中猛地一跳,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他面上竭力保持平静,不动声色地反问:“家母之事,于我亦是迷雾重重,所知甚少。白姑娘似乎对此知之甚详?不知可否解惑?”

白素卿却再次如滑不留手的鱼儿般避开了直接回答,她站起身,拂了拂白色衣裙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恢复了那清冷疏离的姿态:“天色向晚,林间瘴气将起,还需赶路。有些尘封旧事,到了寨中,见过族长与各位长老,或许能窥见一二端倪。”

她再次用模糊的话语将问题挡回,周玄机知道在此地、此时追问绝无结果,只能将更深的疑惑与期待,再次强行压在心底,同时更加确定,这苗疆之行,必然与他身世之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越靠近白素卿所属的白苗族主寨“云雾寨”,空气中的凝重感便越发清晰可辨。沿途设置的、隐藏在树冠或岩石后的岗哨明显增多,那些暗处投来的目光更加锐利。寨民们脸上的忧色也愈发浓重,即便是向白素卿行礼,那眉宇间的愁容也挥之不去。甚至有一次,一个满脸戾气、身材魁梧、穿着黑色短褂的苗人壮汉,带着几个同样神色不善的青年,直接拦在路前,对着白素卿激动地说了几句急促而高亢的苗语。周玄机虽听不懂,但那壮汉充满敌意和愤恨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指向他和黑三,那意思不言而喻——排斥与归咎。

白素卿停下脚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挑衅,脸色瞬间冰寒,她并未提高声调,只是用苗语冷冷地回了短短几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寒风吹过冰面。那壮汉脸色涨红,额角青筋跳动,显然极为不服,但在白素卿那清冷目光的逼视下,最终还是悻悻地咽下了后续的话语,恨恨地瞪了周玄机一眼,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然后才不甘愿地让开了道路。

“他是族中掌管刑罚的长老岩刚的独子,岩豹。”待那几人走远,白素卿才淡淡解释,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冲突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他和他父亲一样,是族中顽固的‘守旧派’,坚信祖训不可违,外族人皆不可信,认为族中近年来接连不断的祸事,皆是因与外界接触,甚至……可能是引入了不该引入的外人所至。”

周玄机和黑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这白苗族内部,显然并非铁板一块,对于他们这两个“外客”的到来,存在着强烈甚至可能占据不小势力的反对声音。前方的路,注定布满荆棘。

傍晚时分,夕阳将天边云彩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他们终于抵达了位于一座巨大瀑布旁的白苗族主寨“云雾寨”。寨子规模远比沿途所见任何寨子都要宏大,数百栋吊脚楼依着陡峭的山势层层叠叠向上延伸,直至没入缭绕的云雾之中。巨大的瀑布如同一条银龙从百丈高的山崖奔腾而下,轰鸣声震耳欲聋,激起的水汽氤氲弥漫,在夕阳余晖映照下,幻化出一道横跨寨子的绚丽彩虹,美得如同人间仙境。然而,这本该祥和宁静的画卷,此刻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不安的气息,连那震天的水声,听起来都像是沉闷的哀鸣。

白素卿将他们安置在寨子边缘,一栋相对独立、靠近密林的吊脚楼里。这里视野尚可,能看到部分寨景和远处的瀑布,但也显得格外僻静,甚至有些孤悬在外的意味。

“二位今日先行在此歇息,莫要随意在寨中走动,尤其入夜之后。”白素卿叮嘱道,声音在瀑布的背景音中显得有些缥缈,“我去禀报族长及各位长老,说明情况。一切,待明日再议。食物和饮水,稍后会有人送来。”

她离开后,黑三放下简单的行囊,打量着这间充满异域风情的竹木结构房间,咂了咂嘴,压低声音道:“玄机,这地方,漂亮是真漂亮,跟画儿似的。可不知咋的,总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心里头发毛。那些苗人看咱们的眼神,奶奶的,比林子里的毒蛇还冷,跟看杀父仇人似的。”

周玄机走到窗边,木窗支起,望着远处飞流直下的瀑布,以及寨中那些在暮色中渐次亮起灯火、却依旧透出若隐若现警惕目光的吊脚楼,沉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白苗族内部意见分歧,矛盾恐怕已积累颇深。而那‘情蛊’和金脉枯竭之事,牵扯必然极广,恐怕比我们最初想象的,还要复杂、凶险得多。我们此行,须得步步为营。”

是夜,月隐星稀,浓厚的乌云吞噬了天光,山林陷入深沉的墨色之中。瀑布的轰鸣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持续不断的闷雷,敲击在人的心头。周玄机正在竹榻上盘膝打坐,尝试摒弃杂念,更深入地感应、适应此地的“生灵之气”,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关于“金脉”或那异常“情蛊”的线索。

忽然,旁边房间传来黑三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能听出极度痛苦的闷哼!紧接着是竹床剧烈摇晃、似乎有人在上面剧烈挣扎的“嘎吱”声!

周玄机心中猛地一凛,瞬间从入定中惊醒,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立刻起身,如一阵风般冲了过去。推开虚掩的房门,只见黑三庞大的身躯蜷缩在竹床上,剧烈地颤抖着,额头、脖颈上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豆大的汗珠不断从毛孔中沁出,瞬间浸湿了身下的竹席。他双手死死地捂住心口,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脸色痛苦得扭曲起来,嘴唇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紫绀色。

“黑三哥!”周玄机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触手只觉得他身体滚烫得吓人,偏偏又在不停地打着寒颤,牙关咯咯作响。

“玄……玄机……心……心里面……”黑三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像……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扎……在钻……有东西……在动!”

周玄机闻言,瞳孔骤缩,猛地掀开黑三胸前的衣襟。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夜色反光,他骇然看到黑三那肌肉虬结的胸膛皮肤之下,竟赫然有几条细长的、如同活物般的凸起在缓缓蠕动、钻探!那东西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青黑色,所过之处,周围的皮肤迅速蔓延开一片蛛网般的黑气,仿佛血肉正在被侵蚀、坏死!

就在这时,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白色的身影悄然而入,是去而复返的白素卿。她显然也听到了这边的异常动静,脸上那惯常的清冷被一丝凝重取代。她快步走到床前,甚至没有多看周玄机一眼,目光直接锁定在黑三的胸口。她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指尖不知何时泛起一层微弱的、仿佛月华般的朦胧白光,轻轻按在黑三那不断蠕动的胸口皮肤上,闭目凝神感受。

片刻之后,她倏地睁开双眼,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寒光闪烁,锐利如刀,周身散发出一股凛冽的气息,语气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一字一句道:

“是‘噬心蛊’。有人……已经迫不及待,不想让你们活着查明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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