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开春比京城晚了近两月,当额尔齐斯河谷的冻土开始解冻,冒出细密的草芽时,林砚筹划的各项方案也跟着“破土而出”。最先启动的是牧场产权登记试点——去年争执过的乌苏部落牧民达楞与库勒部落牧民阿木尔,终于愿意当着两族长老的面,敲定边界归属。林砚带着陈默和木工,早早就候在约定的“三石坡”,坡上那三块连在一起的黑石头,正是两位牧民祖辈认定的边界标记。
巴图鲁长老拄着兽骨拐杖,蹲在黑石头旁,用炭条在粗麻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三角形:“达楞的阿公当年在这里放过第一群羊,阿木尔的爷爷在东边那棵歪脖子树下搭过第一顶毡房,边界就以石头到树的连线为准。”达楞和阿木尔凑过来,盯着图纸看了半晌,达楞忽然指着石头旁的一丛沙棘:“要不在图纸上画这丛沙棘,我家娃认得,以后就不会记错了。”阿木尔跟着点头:“再在木碑上刻上沙棘和鹰羽,咱们两家的图腾都有,才算和气。”
木工早已备好打磨光滑的松木碑,林砚接过炭条,在碑的左侧画了乌苏部落的沙棘花,右侧刻了库勒部落的鹰羽,中间用汉话和两族方言刻着“达楞-阿木尔牧场界碑”,最后盖上朝廷颁的铜印。立碑时,达楞和阿木尔合力抬起木碑,插进提前挖好的石缝里,巴图鲁长老舀了一碗河谷水,浇在碑基上:“石头为证,木碑为凭,子孙后代不许再争。”林砚站在一旁,看着两位牧民伸手相握,指节上还沾着碑基的泥土,忽然觉得这比任何文书都更有分量——所谓确权,从来不是冰冷的规定,而是把两族的和气刻进土里。
三天后,鹰嘴崖哨所的首次流动互市如期开张。天刚蒙蒙亮,哨所旁的空地上就搭起了四顶临时棚屋,河西驿车拉来的棉布、粮种、绣线堆在棚屋里,驿卒们正用木杆撑起写着“以物易物,公平交易”的幌子,幌子边角绣着小小的沙棘花图腾。阿古拉带着几名双语士兵守在入口,对每一位进来的境外库勒部牧民微笑着点头,桌上摆着热茶和刚烤好的馕饼:“先喝茶暖身,再慢慢换。”
最先来的是境外库勒部的首领巴依,他牵着三头壮实的公羊,身后跟着十几个扛着皮毛的族人。看到棚屋里刻着鹰羽的木牌,他愣了愣,转头对阿古拉说:“这是我们的图腾,你们也认得?”林砚走上前,递过一碗奶茶:“都是库勒部的血脉,图腾自然认得。你看这皮毛,用我们的工具鞣制,能换三倍的棉布。”巴依将信将疑地拿出一张狼皮,陈默接过用尺子量了量,当即递过三匹印着鹰羽的棉布:“这是京城来的布,比普通布耐穿。”巴依摸着棉布上的图腾,忽然笑了,挥手让族人把皮毛都摆出来:“以后我们不抢草料了,每月都来换。”
互市的角落,娜仁正和一位境外库勒部妇女比划着交流。那妇女手里拿着一块绣着狼头的皮料,娜仁则掏出自己绣的沙棘花手帕,两人看了彼此的手艺,都眼睛一亮。娜仁从包里掏出一小卷绣线,塞给对方,又指了指手帕上的针法;对方则解下腰间的兽骨刺绣针,递给娜仁作为回礼。等到互市散场,娜仁捧着换来的狼头刺绣,跑到林砚面前炫耀:“大人,她说明月十五再教我境外的绣法,我也教她沙棘花!”林砚看着她鬓边别着的新摘沙棘花,忽然明白,互市换的不只是物资,更是两族妇女手里的针线情。
与此同时,乌苏部落的十亩试种田也开始播种。陈默带着农兵和牧民们蹲在田埂上,手把手教大家“起垄培土”的法子:“盐碱土要把垄起得高些,这样融雪水不会积在根部,种子要和草木灰混在一起,既能防虫害,又能增肥。”他从包里掏出苏青鸢寄来的“耐盐青稞种”,分给每位牧民一小包:“这是河西试种成功的种子,你们看,颗粒比普通种子饱满,发芽率高。”达楞的妻子捧着种子,小心翼翼地撒进垄沟,嘴里念着:“要是能丰收,今年冬天就能给娃攒够学费了。”
当晚,林砚坐在帐篷里给苏青鸢写信,案上摆着三样东西:达楞和阿木尔合送的沙棘枝木雕、娜仁换来的狼头刺绣、陈默送来的青稞种样本。他在信里细细描述立碑时的场景、互市上的刺绣交换,还画了张试种田的垄沟草图:“青鸢,北疆的春天真的来了。木碑立起来了,互市开起来了,种子种下去了,这些都是比雪水更养人的生机。娜仁说要绣一件沙棘花和鹰羽合在一起的皮袄给你,她说这是北疆和京城的花样。等秋收时,我给你寄新收的青稞,磨成面做你爱吃的青稞饼。”
夜深时,北疆的残雪已停,风裹着篝火的暖意掠过营寨,帐篷外的歌声愈发清晰——是达楞浑厚的嗓音领着调,阿木尔带着点沙哑的方言跟着和,中间混着几个孩童奶声奶气的跟唱,把“木碑立,粮满仓;互市开,人安康”的调子唱得忽高忽低,却字字透着敞亮。篝火的橙红光晕在雪地上投出晃动的人影,能看见达楞正拍着阿木尔的肩膀,两人手里都举着粗陶碗,碗沿沾着奶茶的奶沫,连争执过的过往都浸在烟火气里。
林砚推开半掩的帐篷帘,指尖刚触到帆布便觉一丝凉意,却被远处飘来的篝火气息暖了回去——那气息里混着沙棘枝燃烧的清苦、烤馕的麦香,还有牧民身上特有的皮毛暖意。他走到帐篷外的土坡上,望着远处试种田的方向:月光如水般洒在新翻的垄沟里,冻土融化后湿润的泥土泛着淡淡的银辉,每一道垄沟都像刻在大地上的纹路,藏着达楞妻子撒下的青稞种,也藏着陈默蹲在田埂上教农时的身影。
他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狼耳配饰,银质纹路被体温焐得温热,先帝御赐的印记与苏青鸢绣的茱萸锦囊轻碰,发出细弱的清响。脑海中忽然闪过白日的种种画面:达楞与阿木尔合力抬木碑时沾着泥土的指节,巴依摸着棉布上鹰羽图腾时绽开的笑,娜仁捧着狼头刺绣跑来时,鬓边沙棘花的露珠还在闪;那些曾让他愁眉不展的“复杂难题”——牧场争执、边境冲突、亩产偏低,此刻都像冻土下的草芽,在立碑的和气、互市的温情、播种的期盼里慢慢舒展。
歌声渐缓时,坡下传来孩童追着萤火虫跑的笑声,光点落在试种田的垄沟旁,与月光交织成细碎的暖。林砚忽然彻悟:所谓治理,从不是朝堂上拟定的冰冷条文,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宏图壮举,而是把达楞与阿木尔的和气刻进木碑,把巴依的信任织进棉布,把达楞妻子的期盼种进垄沟;是让不同部落的歌声混着汉话与方言,在篝火旁唱成一曲;是让月光下的每一道垄沟,都能在开春后冒出带着民心温度的新芽——这新芽,终会在时光里长成满疆的硕果,比城墙更坚固,比文书更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