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山观虎斗……”
贺齐的嘴唇翕动着反复咀嚼着这五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疯狂!彻头彻尾的疯狂!
曹军是虎孙家也是虎,可他魏延的柴桑军难道就不是虎口边的一块肥肉吗?
稍有不慎就会被两头恶虎中的任何一头,连皮带骨吞得干干净净!
“将军请三思!”
另一名江东降将终于扛不住这巨大的压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曹军势大,我军兵力远逊于彼。若不趁其立足未稳,联合江东……联合孙家合力抗曹,待其站稳脚跟我荆州危矣!”
“是啊将军!”
“请将军发兵!”
一时间,大帐之内凡是江东旧部,竟跪倒了一片。
他们怕了,发自内心的恐惧。
他们可以对孙家刀兵相向,因为那是内斗。
可面对曹操,面对那支踏平了整个北方的钢铁洪流。
他们根本提不起半点对抗的勇气。
那是在他们骨子里烙印了十几年的梦魇。
魏延看着跪倒一地的将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斥责也没有安抚,只是静静地看着。
那种平静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让人心悸。
大帐内的哭嚎与劝谏声,在这种诡异的沉默中渐渐弱了下去。
就在这凝重得快要滴出水的空气中。
“报——!”
又是一声凄厉的嘶吼从帐外传来,与方才那名斥候的惊恐如出一辙。
帐帘再次被猛地撞开一名风尘仆仆的探子冲了进来,他的装束与之前的斥候截然不同,显然来自另一条情报线。
他同样顾不上行礼单膝跪地,从怀中掏出一卷用蜡封好的细小竹管,高高举过头顶。
“禀将军!南边送来的紧急军情!”
“孙权……孙权与丹阳陆逊合兵一处,尽起会稽、丹阳、吴郡之兵,号称十万,已于昨日正式北上!”
贺齐猛地站直了身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曹操刚刚渡江孙权不思如何抵御外敌,竟然在这个时候选择了北上?
他要干什么?!
那名探子似乎知道众人的疑惑,急促地补充道:“孙权大军所向披靡!吴郡各县守将皆是江东旧臣,不满孙绍久矣。大军所到之处几乎无人抵抗,各城各县望风而降!”
“如今,孙权已尽得吴郡之地,兵锋直指吴郡郡治,声势之浩大俨然已是江东之主!”
消息一出,整个大帐炸开了锅。
那些跪地的江东降将,一个个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和茫然。
“疯了!孙权也疯了!”
“外敌当前,他竟然还在想着内斗?!”
贺齐的脸色变得比刚才还要难看,他几步冲到魏延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灼。
“将军!不能再等了!”
他指着沙盘上吴郡的方向,声音都带着颤音。
“曹操在北孙权在南!再让孙权这么打下去,等他彻底收服了吴郡,挟大胜之势整合江东人心,其实力将远胜从前!”
“到时候,我们面对的就不是一个内乱的孙家,而是一个由孙权和陆逊共同统领的江东!那将是我军的心腹大患啊!”
贺齐的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一个分裂的江东才是好江东。
一个统一的、磨合完毕的江东,对近在咫尺的柴桑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
然而魏延听完只是抬了抬眼皮。
他的反应平淡得让人抓狂。
他没有看贺齐也没有看沙盘,只是反问了一句。
“望风而降的军队,能打仗吗?”
贺齐一愣。
“一群连刀都不敢对敌人举一下的软骨头,一群只想着投机取巧的墙头草凑在一起,也配叫大军?”
魏延站直了身体走到了主位上,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那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他的话语轻蔑,不带一丝一毫的重视。
“公苗,你记住。”
魏延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浮沫。
“他孙权收的人越多军队就越臃肿,内部的烂摊子就越大。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只会活活把自己撑死。”
这番理论完全超出了贺齐的认知。
兵力不是越多越好吗?
人心不是越齐越好吗?
怎么到了将军这里,全都反过来了?
魏延没有再理会陷入巨大困惑的贺齐。
他所有的注意力,似乎完全不在孙权那所谓的“十万大军”之上。
他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在了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士载。”
“末将,在……在。”邓艾立刻出列。
“曹操现在何处?”魏延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那头过江的猛虎,现在到哪了?”
邓艾没有丝毫停顿,他一直在这里,但他的脑子却早已随着无数的情报飞到了长江对岸。
“禀将军。斥候的最新情报显示,曹军渡江之后,并未……并未急于猛攻。”
邓艾走到沙盘旁,伸出手指。
“其主力由夏侯惇统领,正向濡须口方向急进。看其阵势是要先拔掉这颗钉子。”
他的手指,在濡须口的位置上重重点了一下。
那是江东在长江北岸最重要的堡垒,一旦失守曹军水师便可再无阻碍,直抵建业城下。
“另有一部偏师约莫万人,由曹休率领正缓缓向建业方向压迫,围而不攻只做……只做牵制。”
邓艾的汇报清晰、准确,将曹军的动向勾勒得一清二楚。
主力猛攻濡须口。偏师压迫建业城。
一实一虚,张弛有度,是曹军惯用的打法。
贺齐听着这一切,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曹操的动向,孙权的动向,两股巨大的洪流正在江东这片土地上交错,搅动起滔天巨浪。
而他们这支小小的柴桑水师,就夹在两股洪流之间,随时可能被撕成碎片。
他完全看不清前路。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大帐的另一角响起。
那个一直靠着柱子,仿佛入定了一般的少年钟离牧,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
他没有走上前,只是远远地开口。
“曹操的目标是先拔掉濡须口这颗钉子,彻底打开通往建业的门户。”
他的话一针见血。
魏延闻言竟然点了点头,枯瘦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赞许。
“子干说得没错。”
他缓缓站起身,走回沙盘前。
“所有人都以为,曹操和孙权是这场战争的主角。”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双虎相争。”
魏延环视众人,看着他们脸上或恐惧,或迷茫,或焦灼的表情。
“但他们都忘了。”
魏延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度残忍的弧度。
“这棋盘上,还有一个关键的棋子。”
“一个能决定他们所有人生死的棋子。”
他的手指缓缓抬起,越过了正在激战的濡须口,也越过了高歌猛进的孙权。
最后,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注视下。
重重地,点在了那座孤立无援的都城之上。
那个已经被曹仁大军压迫,同时又被孙权大军觊觎的绝地,建业。
那个已经被逼入疯狂,退无可退的少年主子。孙绍。
“胜负手,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