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陆逊便以向魏延汇报公务为名,独自一人来到了镇北将军府。
陆逊手持一卷关于漕运疏浚的文书,正在向魏延详尽禀报。
他吐字清晰条理分明,将复杂的工程进度、物资调配与人员安排,拆解得井井有条。
“……破岗渎沿线的土方工程已完成七成,丹徒段的河床清淤亦在同步进行。”
“按照邓艾将军的测算,若无暴雨等天时之变,最多再有四十日,便可引秦淮之水东流,全线贯通。”
“只是沿途征调的民夫之中,疲累之态已显。邓将军建议是否可于中旬增拨一批粮食,以固其力。”
魏延端坐案后,静静地听着。
那份详尽与周全,已经超越了文书本身。
他点了点头,算是允了增拨粮食之事。
“伯言,钱塘江与太湖的连接段,勘探得如何了?”
“回将军,此段地势复杂,多有山石丘陵。邓将军与我等商议,认为与其强行开凿不如绕行数里,沿山势而走。”
“虽路程稍远,但可节省近半人力与工时。具体的线路图,已在绘制之中。”
陆逊的汇报滴水不漏,将所有问题与预案都摆在了台面上。
这正是魏延所欣赏的。
他要的不是唯唯诺诺的应声虫,而是能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实干之才。
汇报完毕,陆逊将竹简恭敬地放回案上,准备告退。
但他没有立刻转身,脚步有了一丝极细微的迟滞。
这一丝迟滞,在安静的书房内清晰可辨。
魏延放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
“伯言还有事?”
陆逊躬身一揖组织着措辞,而后缓缓开口:“将军,逊近来听闻,建业城中有些流言蜚语。”
“哦?是何流言?”魏延的反应很平淡。
“皆是针对新政的非议。”
“有言清查田亩乃与民争利,致使士绅不安。有言兴修水利耗空府库,乃好大喜功之举。更甚者,言开科取士是动摇国本,非为国选才,实为将军私植党羽。”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与杨仪在密室中对张昭、顾雍的控诉如出一辙。
书房内的空气,似乎因此而变得粘稠。
魏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陆逊感受到了那份无形的压力,但他必须把话说完。
这是他献上的投名状,亦是他为江东士族选择的活路。
“这些流言起初只是在坊间私下流传。但近几日却愈演愈烈。源头……似乎隐隐指向监军府邸所在的方向。”
他终于点出了那个名字。
没有直接指控,只是陈述一个现象。
“更有甚者,张公、顾公等江东老臣,近来皆闭门谢客,神色惶惶。
逊前日偶遇顾公,其言语之间满是对朝堂纷争的恐惧,唯恐被卷入其中累及家族。”
监军,流言,老臣。
这三个词被陆逊巧妙地串联在一起,勾勒出了一副完整的图景。
杨仪在煽动舆论,并且在向江东士族施压。
点到即止。
陆逊说完便垂首而立,不再言语。
他已经将那柄名为“情报”的刀,递到了魏延手上。
如何使用便是魏延自己的事了。
他只希望,这柄刀不会反过来伤到自己和身后的江东士族。
长久的沉默。
魏延的脑海中却已是电光石火。
杨仪,杨威公。
这些小动作,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或者说,对于一个熟知历史走向的穿越者而言。
杨仪的每一个反应,都精准地踩在了剧本之上。
心胸狭隘,嫉贤妒能。
历史上,魏延那颗大好头颅,不就是断送在此人与诸葛亮死后的权力交接中吗?
先是以“魏延欲反”的罪名诱使马岱阵前斩杀,后又夷其三族。
何其刻毒!
如今历史的轨迹似乎发生了偏转,但人的本性却未曾改变。
在政事堂上辩不过便开始玩弄这些阴谋诡计,试图联合旧势力从根基上动摇自己。
可笑。
他以为自己面对的,还是那个历史上只知领兵作战的魏文长吗?
魏延的思绪又转到了陆逊身上。
此人,确实是个人才。
张昭和顾雍那两只老狐狸,显然是被杨仪吓破了胆,却又不敢得罪自己。
于是便想出了这么一个“投石问路”的妙计。
他们将陆逊推了出来。
而陆逊也确实处理得漂亮。
他没有直接告密,说“杨仪私会张昭顾雍,欲图谋将军”。
那样做,就把自己和张、顾二人彻底绑死,成了杨仪的死敌。
也显得过于急切,落了下乘。
他只是“担忧”地陈述事实:有流言,源头是监军府,老臣们很害怕。
这既是示警,也是一种效忠。
他在告诉魏延:我们江东士族虽然对新政心怀忐忑,但在你这条猛虎和杨仪那条毒蛇之间,我们选择站在你这边。我们把杨仪的阴谋告诉你,这是我们的诚意。
这份投名状,递得很有水平。
魏延的内心,一片冰冷的平静。
杨仪,就让他继续跳吧。
他跳得越高散布的流言越多,写给成都的奏疏越是恶毒就越好。
因为魏延所行的一切,皆是阳谋。
等到破岗渎贯通,数十万亩良田得以灌溉。
等到江南运河开凿,粮草物资川流不息。
等到第一批通过科举选拔上来的寒门子弟,在郡县做出实实在在的政绩。
到那时所有的流言都会变成笑话。
杨仪那些奏疏上的每一个字,都会变成抽在他自己脸上的耳光。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让杨仪在最志得意满的时候。
从云端坠入深渊,再也无法翻身的机会。
现在,还不是时候。
魏延没有对陆逊的汇报做出任何评价,没有赞许也没有质疑。
他只是拿起那卷关于漕运的文书,又看了一眼,然后淡淡地开口。
“清者自清。”
简单的四个字,不带任何情绪。
却仿佛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陆逊一直悬着的心,悄然落下。
他明白了魏延的意思。
一切尽在掌握。
“伯言。”魏延的声音再次响起。
“属下在。”
“江东的未来,不在于几句流言,也不在于某些人的上蹿下跳。”
魏延站起身,缓步走到那副巨大的舆图前。
“它在于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在于田间那些等待收获的粟米,在于工地上那数十万民夫手中的犁耙,在于军营里将士们紧握的刀剑。”
他回过身,看着陆逊。
“做好我们自己的事,即可。”
陆逊深深一揖,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这位镇北将军的心胸与气魄,远超他的想象。
杨仪那样的对手在他眼中,或许真的只是一只嗡嗡作响的苍蝇。
“逊,明白了。”
说完他躬身后退,悄然离开了书房。
房门被轻轻带上。
魏延独自站在舆图前,久久未动。
脸上,不见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