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5日 晨 大兴安岭密营
松脂燃烧的噼啪声像极了远处零星的枪声,猛地惊醒了萧锋。
他睫毛上还挂着昨夜值哨时凝结的霜花,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右手闪电般探向枕下,指尖却触到一片柔软的暖意,不是熟悉的枪柄,而是块带着体温的羊毛毡。
粗粝的毛纤维蹭过掌心,残留着陌生的皂角香,显然是有人趁着他浅眠时,悄悄替他盖上了。
火塘里的火焰窜得正旺,松木劈柴烧得通红,将帐篷内壁映得忽明忽暗。
塘边蹲着个陌生姑娘,苏军夏季制服的草绿色布料沾着露水,领章上的红五星别着几根松针,像是从林子里刚摘来的野果。
最扎眼的是她那头发,红褐色的卷发蓬松地堆在肩头,阳光从帐篷顶的破洞漏进来,落在发梢上竟像团跳动的火焰,连带着她垂落的发尾都泛着暖光。
她正用个缴获的日军铝制饭盒煮东西,饭盒边缘还留着“昭和十四年”的戳印,铝勺在她指间灵活翻转,勺柄撞击饭盒壁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搅起的热气里,竟混着枪油的金属味与某种淡得几乎闻不见的香水气息——像是野蔷薇混着雪松香。
“醒了?”她头也不回地抛来一句汉语,口音重得像是嘴里含着颗滚烫的土豆,尾音还带着点卷舌的俄语腔调,“你们中国人睡觉,比西伯利亚的熊还死沉,炮火声都吵不醒。”
萧锋的拇指无声地推开了手枪保险,金属卡扣“咔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帐篷里格外清晰。
他没起身,目光扫过姑娘露在外面的手腕——腕骨细得像刚抽枝的桦树,但虎口处有层厚厚的茧子,那是常年握枪磨出来的痕迹,比任何身份证明都更能说明问题。
姑娘终于转过身,左手捏着本证件甩过来,动作快得像耍扑克牌,证件边角擦过萧锋鼻尖,带着股油墨与皮革的味道。
“卡佳·伊万诺娃,远东特别集团军侦察队。”她说话时嘴角翘着,眼下漾着两个浅浅的酒窝,可证件照上的她却抿着嘴,眼神锐利得像把上了膛的枪。
“别紧张,我没带队友,就一个人来的。我们追踪那批抗体三个月了——没想到,被你们这群‘山林里的狐狸’抢先了。”
帐篷门帘突然被掀开,冷风裹着松针灌进来,于昊天探进头,圆框镜片上蒙了层白雾。
他飞快地用袖口擦了擦,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细线,目光在卡佳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她领章旁的金属徽章上:“萧队长,她确实带着国际纵队的识别章,是1938年西班牙那边发的样式。”
说着,他从帆布包里掏出笔记本,铅笔在纸上快速滑动,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不绝于耳,“而且她刚才说的抗体保存条件,和我们从日军军医那里审出来的一致——必须恒温在五到十摄氏度,不能见光。”
卡佳突然往前凑了两步,膝盖几乎碰到萧锋的靴尖。她身上的薄荷味气息喷在他下巴的胡茬上,带着点清凉的刺激感。
“你们抢的那箱宝贝,我们能用两辆t-26坦克换。”
她眨了眨眼,红褐色的睫毛像小扇子似的,“是带76毫米短管炮的型号,能打穿鬼子的九七式坦克,比你们手里的迫击炮管用多了。”
“抗体不是货物,不能换。”萧锋抬手推开她的肩膀,指尖触到她制服下的肩胛骨,硬得像块小石头。
推搡间,他瞥见姑娘的腰带上别着把托卡列夫手枪,枪身擦得锃亮,镀金的握把在火光下泛着暖黄的光——握把中央竟刻着斯大林的侧影,线条凌厉,一看就是特制的嘉奖款。这种枪在苏军中只有立过特等功的人才能拿到,寻常士兵连见都见不到。
“当然不是货物。”卡佳脸上的笑意突然敛去,表情变得格外严肃。
她抬手拉开制服领口,露出锁骨下方一道暗红色的伤疤,伤疤约莫两指宽,边缘还留着不规则的锯齿状,显然是被化学武器灼伤的。
“去年诺门坎战役,我们排三十七个兄弟,被鬼子的芥子气熏得只剩三个。我这条命,是扛着防毒面具拖出来的。”
她突然用俄语骂了句脏话,声音又快又狠,像是在咬碎什么东西,转而用生硬的中文继续道,“所以现在,我们目标一样——都是打鬼子。合作?”
于昊天蹲下来,从地上捡起根枯枝,在帐篷里的泥地上画出简易地图。
他先画了个圆圈代表密营,再用直线标出小兴安岭的走势,最后在老金沟的位置画了个方框:
“关东军在小兴安岭深处有个储粮点,每周三上午九点,会有运输队经过老金沟。”
他推了推眼镜,手指点在地图上的运输路线,姿势就像清华课堂上讲课的教授。
“根据我们前两次的观察,运输队每次有三辆卡车,每辆能装五百斤粮食,算下来,足够咱们密营三千人吃半个月。”
卡佳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声音脆得像林间的百灵鸟。她往后仰身时,红褐色的卷发扫过萧锋的肩膀,带着点痒意。
“我喜欢聪明人,尤其是会算账的聪明人。”
她突然用俄语唱起了《草原啊草原》,声音不算亮,却带着股草原般辽阔的劲儿,手指跟着节奏在托卡列夫手枪的枪托上轻轻敲击。
“明天中午,我带你们去看个好东西——ptRd-41反坦克枪,能打穿鬼子装甲车的钢板,比你们的步枪厉害十倍!”
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咳嗽声,郑淑娴抱着个木箱子站在门口,箱子外面裹着两层厚厚的绒布,那是装抗体的保温箱。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是清晨的寒气浸到了肺里,可目光却直直地落在卡佳贴着萧锋的手臂上,停留了片刻,才轻声开口:“该换冰了,保温箱里的冰快化完了。”
卡佳像是没看见郑淑娴的眼神,突然从帆布背包里掏出个锡罐,罐子上印着格鲁吉亚文,还画着几支翠绿的茶树。
“尝尝?正宗的格鲁吉亚红茶!”她变魔术似的,又从口袋里摸出包柠檬干,黄色的果干裹着糖霜。
“上次在乌兰巴托,从蒙古商人手里赢来的——他输了牌,哭丧着脸把这个给我的。”
萧锋望着她翻飞的发梢,看着她眼里跳动的火焰,突然想起半个月前,霜月在雪地里安静煮粥的样子。
那时雪下得正紧,霜月蹲在火塘边,手里拿着木勺,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火苗,粥香混着雪水的寒气,是种安静的暖。
他下意识握紧了怀里的铜钥匙,钥匙柄上的纹路硌着掌心,那是霜月临走前塞给他的,说能打开山那边的药库。
“她热情得像团火。”于昊天不知何时凑到他身边,声音压得很低,铅笔还夹在指间,“但火能取暖,也能烧了自己。”
萧锋没说话,起身时目光扫过卡佳的靴底——草绿色的靴底沾着几片新鲜的苔藓,那种淡绿色的苔藓他认识,只长在密营西侧的悬崖上,那里地势陡峭,寻常人根本爬不上去。
他心里猛地一沉,刚才那点因她的热情而起的暖意,瞬间凉了半截。
卡佳还在笑着和郑淑娴说红茶的泡法,阳光落在她的卷发上,依旧像团燃烧的火焰。
可萧锋看着她靴底的苔藓,只觉得那团火,或许藏着看不见的火星,随时可能引爆整个密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