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院内,此刻却是一片暖融嬉闹。
宝玉刚被薛蟠拉去喝了点酒,脸上带着微醺的红晕,正歪在暖阁的炕上,看晴雯和秋纹打络子玩。
碧痕坐在一旁做针线,几个小丫鬟围着火盆剥栗子、分果子,说说笑笑,好不快活。
“二爷,您尝尝这个,才送来的金陵糟鸭信,香得很呢。”碧痕夹了一筷子,递到宝玉嘴边。
宝玉就着她的手吃了,笑道:“果然好。给林妹妹送些去没有?她最爱这些清淡有味的。”
“早送去了,连宝姑娘、三姑娘、云姑娘那里都送了。”碧痕笑道,“就您惦记着。”
正说着,外头小丫鬟的声音慌慌张张响起:“二爷!二爷!紫鹃姐姐来了,说有急事!”
帘子一掀,紫鹃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眼睛红肿,一进来就直直跪倒在宝玉炕前。
“宝二爷!求您快去瞧瞧我们姑娘吧!”声音凄厉,把满屋子的笑语都惊散了。
宝玉酒意瞬间醒了大半,“腾”地坐直身子:“林妹妹?林妹妹怎么了?”
“姑娘……姑娘咳血了!”
紫鹃泣不成声,将那方染血的帕子举过头顶,“咳了好大一滩!脸色白得吓人,气都喘不匀了!奴婢……奴婢怕……”
“什么?!”
宝玉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一把抢过那帕子。
刺目的猩红撞入眼帘,他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差点从炕上栽下来。
碧痕忙扶住他:“二爷!您当心!”
宝玉却一把推开她,鞋子也顾不上穿,赤脚就跳下炕,抓住紫鹃的肩膀,声音都变了调:“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早来告诉我!请太医了没有?请王太医!快去请王太医!”
“奴婢……奴婢刚才去请了曾举人……”紫鹃被他摇得头晕,哭着道。
“曾秦?”宝玉动作猛地一顿,眼神瞬间变得尖锐起来,“他去看了?他怎么说?”
“曾举人……他没去。”
紫鹃抽噎着,将曾秦那番话说了一遍,“他说……说要等二爷您做主,由您去请他,才名正言顺,免得……免得误会……”
宝玉听完,整个人僵在那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口翻腾——是得知黛玉病重的恐慌与心痛,是对曾秦此刻“拿乔”的愤怒与憋闷,还有一丝被对方精准拿捏住软肋的耻辱感。
他知道,曾秦说得对。
自己上次在潇湘馆那番大闹,早已将敌意摆在了明面上。
此刻若曾秦不请自去,自己知道了,定然无法冷静。
可是……林妹妹都咳血了!
命在旦夕!
这人竟还在这里计较这些虚礼,计较什么误会不误会!
“他……他好……”宝玉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好一个‘名正言顺’!林妹妹都这样了,他竟还……”
“二爷!”
碧痕见他神色不对,忙上前劝道,“曾举人或许……或许有他的顾虑。眼下最要紧的是林姑娘的身子!既然他说等您去请,您……您就去一趟吧!林姑娘的病耽搁不起啊!”
宝玉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手中染血的帕子。
那猩红的颜色,像一把烧红的刀子,捅进他心里,搅得血肉模糊。
林妹妹……
那个蹙着眉尖、含着轻愁、会和他闹别扭、会写出“冷月葬花魂”的林妹妹……
不能有事。
绝对不能有事。
什么面子,什么赌气,什么不甘……在林妹妹的性命面前,统统不值一提!
“好……好……”
宝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赤脚就往门外冲,“我去请他!我去求他!”
“二爷!鞋!披风!”
秋纹急得直跺脚,抓起貂裘和靴子就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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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秦小院的书房内,炭火静静燃烧。
曾秦依旧站在书案前,笔却再未落下。
纸上墨迹未干的字,透着几分心神不宁的滞涩。
他在等。
他知道宝玉一定会来。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这样……狼狈。
“曾秦!曾秦你给我出来!”
院外传来宝玉嘶哑的吼声,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
曾秦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缓步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院中,贾宝玉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赤着双脚站在冰冷的雪地里,头发散乱,脸上泪痕未干,被寒风吹得通红。
秋纹气喘吁吁地追在后面,手里抱着他的靴子和貂裘。
“宝二爷?”
曾秦面露讶色,连忙走下台阶,“这般寒冷,二爷怎的……”
“少废话!”
宝玉打断他,眼睛通红,死死盯着他,“林妹妹咳血了!你知道的!紫鹃都告诉你了!你……你为什么不去?!”
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是愤怒,更是恐惧。
曾秦平静地迎视着他的目光,语气沉稳:“二爷息怒。学生并非不去,只是在等。”
“等什么?!”宝玉吼道。
“等二爷一句话。”
曾秦缓缓道,“等二爷亲口说,请学生前去为林姑娘诊治,并且——不会因此心生芥蒂,不会误会学生别有用心。”
他顿了顿,目光如清澈的寒潭,直视宝玉眼底:“学生是医者,治病救人是本分。但学生也是人,不愿因一片仁心,反招来无端猜忌,更不愿因此搅扰林姑娘静养,令她病中还要为这些无谓的争执劳神伤心。”
这番话,说得坦荡,也说得诛心。
宝玉脸上的愤怒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羞愧、懊悔和极度焦虑的苍白。
他想起自己上次的冲动,想起那些不堪的揣测和伤人的话语……
曾秦说得对。
若自己不能保证冷静,即便他去了,也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寒风卷着雪沫,打在他单薄的身上,冻得他瑟瑟发抖,却比不上心里的冰冷和恐惧。
他看着曾秦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那里没有得意,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和等待。
为了林妹妹……
宝玉闭上眼,狠狠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决绝的哀求。
他上前一步,对着曾秦,竟是深深一揖,声音沙哑破碎:
“曾……曾兄弟……上次是我不对,我混账,我口不择言……我跟你赔不是!”
他抬起头,眼泪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雪水。
“林妹妹……林妹妹她不能有事……我求你……我贾宝玉求你,去救救她!我保证……我以性命保证,绝不会再误会你,绝不会再闹!只求你……救救她!”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身形摇摇欲坠。
秋纹在后面捂着嘴,眼泪直流。
曾秦看着眼前这个骄傲的、被宠坏了的贵公子,此刻为了心上人,抛弃所有尊严,在冰天雪地里向他低头哀求。
心中那点因对方之前无礼而生的芥蒂,忽然就散了。
他伸出手,稳稳扶住宝玉的胳膊,声音温和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二爷言重了。医者父母心,学生义不容辞。”
宝玉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眼中爆发出希冀的光芒:“你……你答应了?”
“是。”曾秦点头,随即道,“不过,学生另有一事,需得与二爷言明。”
宝玉的心又提了起来,紧张地看着他:“何事?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答应!”
曾秦的目光扫过宝玉赤足单衣的狼狈模样,语气平静却不容置喙:“此事关乎诊治能否顺遂。但此刻二爷心神激荡,又染风寒,不宜多谈。待学生先为林姑娘看过脉象,稳住病情,再与二爷细说不迟。”
宝玉一愣,没想到是这个回答。
他本能地想追问,可看着曾秦那双笃定沉静的眼眸,想到黛玉此刻正命悬一线,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此刻,没有什么比让曾秦立刻去潇湘馆更重要。
“……好。”
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松开了抓住曾秦的手,踉跄着退后一步,“先……先救林妹妹要紧!一切依你!曾兄弟,林妹妹……就拜托你了!”
他说完,转身,任由袭人给他披上貂裘,穿上靴子,却不肯回怡红院,执意要跟着去潇湘馆。
曾秦不再多言,对院内吩咐一声:“麝月,带上我的针囊和应急的药箱。香菱,去将我前几日配的那瓶‘清心润肺丸’取来。”
随即,他披上一件玄色大氅,率先迈步出了院门。
宝玉紧紧跟在他身后,一步不离。
夜色已浓,府中各处的灯笼次第亮起,将积雪映得一片暖黄。
可这暖光,却照不进宝玉心里那片冰冷的恐惧。
他看着曾秦挺直清寂的背影走在前面,步伐沉稳而迅疾,忽然想起那日他画晴雯时的专注,想起他受赏时的宠辱不惊……
这个人,像一团迷雾,看不透,抓不住。
他刚才那未说出口的“一事”,究竟是什么?
为何要等看完病才说?
无数疑问盘旋心头,但此刻,他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团迷雾之上。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园子,踏着积雪,疾步走向那片被竹影笼罩的、寂静得可怕的潇湘馆。
馆内,灯火昏黄。
黛玉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压抑而痛苦,如同濒死鸟儿的哀鸣,穿透沉重的帘幕,飘散在寒冷的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