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长老与孙长老几乎是相互搀扶着,才勉强保持着仪态,走出了栖霞村村民的视线范围。
一离开村口那片被无形道韵笼罩的区域,两人便再也支撑不住,寻了处僻静的山坳,布下简单的隔绝禁制,随即盘膝坐下,试图调息那早已翻江倒海的心神与几近溃散的道基。
祠堂中那短短一节课的体验,此刻如同迟来的海啸,在他们识海中彻底爆发。
“字字天书……句句蕴道……”葛长老脸色煞白,气息紊乱,原本沉稳如山的道心,此刻却布满了裂痕,“我……我修行二百七十余载,自诩通读道藏,明悟玄机,可今日……今日方才知晓,何谓坐井观天,何谓……萤火之于皓月!”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响着《江雪》的诗句,那每一个字都仿佛化作了沉重无比的道则锁链,缠绕在他的神魂之上,将他过去引以为傲的修行认知——那些关于灵气运转、关于法术符箓、关于境界突破的“道理”——绞得粉碎!
他试图运转青云宗的根本心法《青云诀》,想要凭借熟悉的周天路线稳住心神,可灵力刚一调动,脑海中便浮现出那“孤舟蓑笠翁”的形象,一种极致的“孤寂”与“坚守”的道韵瞬间冲击而来,让他感觉自己的《青云诀》运行路线是如此刻意、如此匠气,充满了人为的痕迹,与那诗中浑然天成、与道合真的意境相比,简直粗陋不堪!
“噗——”
一口鲜血终究没能忍住,从葛长老口中喷出,染红了他青衫的前襟。
他并非受了内伤,而是道心受创,信念崩塌导致的气血逆冲!
旁边的孙长老状况更糟。他主修心神,感知更为敏锐细腻,受到的冲击也更为直接和深刻。
他脸色灰败,眼神涣散,周身气息忽强忽弱,极不稳定。
“错了……全都错了……”孙长老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我们追求的清静无为,是刻意的逃避;我们讲究的勇猛精进,是盲目的执着……不及那寒江独钓的万分之一!那才是真正的无待,真正的自在!”
他想起自己为了突破瓶颈,曾闭关数十年,枯坐洞府,强行压制心魔,试图达到所谓的心如止水。
可今日感受到那《江雪》中,于极寒极寂中自然生发的、不与外物攀援的孤高心境,他才明白,自己过去的静是死寂,是压抑;而诗中的静,是生机内蕴,是与天地共鸣的活泼泼的静!
这种认知上的颠覆,比任何法术攻击都要致命!它直接动摇了他们修行之路的根基!
“葛师兄……”孙长老看向葛元,眼中充满了恐惧与茫然,“我等……我等数百年的道……莫非真如沙堡一般,看似巍峨,实则一触即溃?在那位先生面前,我等与刚刚启蒙的稚童……有何区别?”
葛长老惨然一笑,擦去嘴角的血迹,声音沙哑:“恐怕……连稚童都不如。那些孩子,心思纯净,能自然而然地与先生讲授的道理共鸣,得其滋养。而我等……道心已被旧有知见污染,固执己见,如顽石阻路,非但无法接纳新泉,反而被其冲击得根基动摇……”
他想起了杨明轩那平和的眼神,那“只教书不论道”的淡然,此刻在他眼中,已不再是谦逊,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对另一种层面存在的漠然。
对方并非不愿论道,而是他们……根本没有与对方“论道”的资格!他们的层次,差得太远太远!就如同蝼蚁无法理解人类的喜怒哀乐,他们也无法真正理解那位先生一言一行中蕴含的浩瀚道境!
“此地……不可久留!”葛长老强提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再待下去,莫说修为难有寸进,恐怕这身道基,都要彻底崩毁于此!”
他毫不怀疑,如果再听一节那样的课,哪怕只是最基础的《三字经》,其中蕴含的、他们无法理解却真实不虚的“道理”,也足以将他们苦苦构建数百年的修行体系彻底冲垮,让他们变成一个心神错乱的废人!
这不是危险,这是道途上的天堑!是低维生命试图理解高维知识时必然遭遇的反噬!
孙长老也猛地打了个寒颤,连连点头:“走!必须立刻走!返回宗门,闭死关!或许……或许还能凭借漫长岁月,慢慢消化今日所得,勉强稳住道心……”
他们不敢再有丝毫耽搁,甚至顾不上调理伤势,立刻撤去禁制,也顾不得什么长老风范,更不敢动用容易引起灵力波动的飞行法器,直接凭借肉身力量,如同两个受惊的普通老者,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青云宗方向,连夜仓皇遁走。
夜色如墨,山风凛冽。两位在青云宗内地位尊崇的长老,此刻却显得无比狼狈和凄凉。
来时心怀谨慎与探究,去时只剩恐惧与崩溃。来时觉得那山村平凡,去时却觉得那小小的祠堂,比宗门禁地还要恐怖万分!
他们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杨明轩讲课时的平和声音,回响着那些简单却让他们道基崩摧的诗句,回响着对方那看似普通却深不可测的身影……这一切,都化作了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们的心头。
这一夜,对葛元与孙长老而言,注定是修行生涯中最为漫长和黑暗的一夜。
而与此同时,栖霞村祠堂旁的小屋内,杨明轩刚刚批改完今天的作业,打了个哈欠。
“总算弄完了……这几个小子的字还是跟鬼画符似的,得好好练练。”他放下笔,伸了个懒腰,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夜色,“那两位老爷爷走得挺急啊?连声招呼都没打,看来是家里有急事?希望没啥大事。”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那堂在他看来旨在“陶冶情操”、“感受意境”的普通语文课,竟然成了压垮两位筑基修士道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过走了也好,”他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心里嘀咕,“省得我总得琢磨着怎么应付他们那些高深的问题。‘道’啊‘理’的,太烧脑了,还是教孩子们认字算数轻松。”
他吹熄了油灯,躺到床上,思绪飘到了明天的课程安排上。“《悯农》已经教过了,《蒹葭》之前也带着念过……那明天教点什么呢?孟浩然的《春晓》怎么样?‘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简单又充满生机,正好现在是春天,孩子们应该能更好理解。”
他很快便进入了梦乡,呼吸均匀,心思纯净。窗外,夜空中繁星点点,仿佛无数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片即将因他而风起云涌的山河。
青云宗长老的连夜遁走,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端。更大的波澜,已然在无人察觉的暗处,悄然酝酿。
而这一切的源头,此刻正安然入睡,对自己所拥有、以及所引发的力量,依旧懵懂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