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金属城门缓缓开启，露出其后灯火通明、充斥着金属敲击与齿轮转动声响的庞大内部空间。
林默神色平静，一步踏入，仿佛刚才通过的并非令人闻风丧胆的绝杀之阵，而只是一段寻常的走廊。
城门在他身后再次缓缓闭合，将内外隔绝。
门内，是一处极为宽阔的广场，地面以某种暗含规律的金属板铺就，四周矗立着各种奇形怪状、不断运转的巨型机关装置。
此刻，广场上已然聚集了不少身着灰色工装的机关城弟子，他们目光复杂地看着林默，有惊疑，有震撼，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为首一人，身着深灰色长袍，袍角绣着繁复的金色齿轮纹路，面容古拙，眼神锐利如鹰，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周身散发着一种与周围精密器械融为一体的沉凝气息。
他看起来约莫五六十岁模样，但实际年龄恐怕远超于此。此人，正是天工分舵舵主——墨渊。
他显然并非在闭关，而是一直通过某种方式，观察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林巡察使，好本事。”墨渊开口，声音如同生锈的齿轮摩擦，带着一种金属的质感，听不出多少情绪，“数百年来，能如此轻松穿过‘三关六洞’者，你是第三人。”
他话语中听不出赞赏，反而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林默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墨舵主过誉，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倒是贵派的机关术，确实别具一格。”
这话听在墨渊及其弟子耳中，却更像是一种隐晦的讽刺。轻松破解了你视若珍宝的护山大阵，然后说是“雕虫小技”？还说我们“别具一格”？
墨渊古板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他并未发作，只是淡淡道：“巡查使远道而来，想必不是为了品评我机关城的防御工事。请随老夫来。”
他转身，也不等林默回应，便径直向广场深处走去，姿态依旧带着技术权威特有的傲慢。林默也不在意，缓步跟上。
一行人穿过广场，进入一条更为宽阔的通道，两侧是一个个巨大的、如同厂房般的空间。
里面热火朝天，炉火熊熊，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有的工坊内，巨大的锻锤在复杂连杆带动下精准砸落；有的则是在组装着数丈高的金属傀儡，零件精密得令人眼花缭乱；还有的则在调试着各种奇特的暗器、弩箭，寒光闪闪。
空气中弥漫着熔融金属、润滑油、以及某种特殊能量晶石的气息。这里，便是天工分舵的核心——机关工坊区。
墨渊将林默带到一处相对独立、却设备最为齐全、也最为洁净的工坊内。这似乎是他的专属工作间，里面陈列着许多完成或未完成的机关造物，每一件都堪称艺术品，散发着强大的能量波动。
“此乃老夫近年的心血之作——‘千变连环神弩’。”墨渊走到一座被透明能量罩保护着的展台前，语气中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自豪。他挥手打开能量罩，取出一把造型极其复杂、通体由暗青色金属打造、布满了细密符文与精巧卡榫的弩机。
弩机不大，单手可持，但其结构之繁复，部件之精密，简直匪夷所思。
“此弩内藏九重激发结构，可一次性填装四十九支特制破元箭。扣动扳机，可在三息之内，以不同角度、不同速度、不同旋转方式，将四十九支箭矢全部射出，覆盖方圆五十丈范围，箭矢轨迹变幻莫测，专破各种护体真元与防御法术！即便是神府境中期修士，若无特殊护身法宝，在此弩面前亦难逃一死！”墨渊一边介绍，一边爱惜地抚摸着弩身，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
周围的几名核心弟子也纷纷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看向林默的目光中，带着一种“乡巴佬，没见过吧”的优越感。
墨渊将弩机递向林默，看似是请其鉴赏，实则语气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考校与淡淡的讥讽：“林巡查使年纪轻轻，便有此等实力，连破我三关六洞，想必于战斗杀伐之道，颇有心得。却不知，对于这机关制造、巧夺天工之术，可有何见解？我辈修士，除了打打杀杀，亦当知这技术之美，造物之妙。”
这话几乎就是明着说林默只是个会蛮力的武夫，不懂他们这些“高精尖”的技术活。
林默接过那把“千变连环神弩”，入手微沉，神念略微一扫，其内部那令人头晕目眩的复杂结构便了然于胸。
他没有像墨渊预想中那样露出惊叹或茫然之色，反而微微蹙起了眉头。
片刻后，在林默及众弟子期待（看好戏）的目光中，林默轻轻将弩机放回展台，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地开口：
“设计理念尚可，追求极限覆盖与变化。”
“可惜，走入歧途了。”
“什么？”墨渊脸上的自豪瞬间凝固，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身边的弟子们更是哗然，一个个怒目而视。
“你说什么？走入歧途？”一名年轻气盛的弟子忍不住喝道，“你懂什么？这可是师尊耗费十年心血……”
林默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脸色迅速阴沉下来的墨渊，继续说道：
“其一，结构过于繁琐。九重激发机构，零件多达一千三百余个，其中超过三成属于冗余设计，只为追求所谓的‘变化’，却大大增加了故障率与制造、维护成本。对敌之时，任何一个微小零件的失灵，都可能导致整弩崩溃。”
“其二，能量利用率低下。为了驱动如此复杂的机构，需要消耗远超寻常弩箭三倍以上的真气或灵石，得不偿失。大量能量浪费在了内部的摩擦、撞击与无效做功上。”
“其三，材料搭配不合理。核心传动部件使用了‘寒铁’，却与作为能量导管的‘火铜’直接接触，冷热交替下，微观应力不断累积，使用寿命至少缩短三成。”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林默目光如炬，直视墨渊开始闪烁不定的双眼，“过于追求外在的‘巧’，忽略了内在的‘道’。机关之术，当以最简结构，发挥最大效能，契合天地能量运转之理。此弩，匠气过重，灵性不足，只得其形，未得其神。”
林默每说一句，墨渊的脸色就难看一分，他身边弟子的愤怒就加剧一层，但与此同时，一些真正沉浸在技术中的老工匠，眼神却从最初的愤怒，逐渐变成了惊疑和思索。
因为林默指出的问题，并非信口开河，而是切中要害！有些甚至是他们隐约感觉到，却无法如此清晰表述出来的痛点！
“住口！”墨渊终于忍不住，一声怒喝，须发皆张，神府境后期的强大气息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整个工坊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黄口小儿！安敢在此大放厥词！老夫钻研机关术三百七十六载，岂容你一个只知蛮力的小辈指手画脚！”
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被气得不轻。林默的话，简直是将他毕生引以为傲的成就贬得一文不值！
林默面对这股强大的气势压迫，却如同清风拂面，纹丝不动，只是淡淡反问：“墨舵主既然不服，可敢与林某赌上一局？”
“赌？赌什么？”墨渊怒极反笑。
“就赌造弩。”林默目光扫过这间工坊，“以此地材料为限，你我各造一弩。不论过程，只论成品性能。若林某所造之弩，性能不及墨舵主这‘千变连环神弩’，林某立刻转身就走，从此不再踏入机关城半步，并向墨舵主斟茶认错。”
“若你输了呢？”墨渊眼神锐利。
“若林某侥幸胜出，”林默嘴角微勾，“也不需墨舵主做别的，只需将那天工玲珑匣，借林某一观即可。”
天工玲珑匣！墨渊瞳孔骤然收缩！此物乃是天工分舵舵主信物，更是分舵最高机关技术的传承核心之一！他瞬间明白了林默此行的真正目标！
周围弟子也瞬间哗然，纷纷怒视林默。
墨渊死死盯着林默，半晌，忽然冷笑道：“好！好胆色！老夫便与你赌这一局！不过，材料需由老夫指定！”他生怕林默身上带了什么稀有材料作弊。
“可以。”林默点头，“不过，林某有个要求，挑选材料时，需允许林某在贵派废料库中自行选取。”
“废料库？”墨渊一愣，随即像是受到了更大的侮辱，脸色铁青，“你看不起谁？！好！就如你所言！工坊内所有材料，包括废料库，任你选取！老夫倒要看看，你能用那些破烂，玩出什么花样！”
赌约既定，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墨渊冷哼一声，径直走向材料库，挑选了几种他最为熟悉、性能也极佳的高级灵材——星辰钢、流云金、赤炎髓等。
而林默，则真的在一名弟子鄙夷的目光带领下，去了那堆积着各种边角料、锻造失败残次品、以及能量近乎耗尽的废弃晶石的废料库。
他在里面挑挑拣拣，选了几块颜色黯淡、灵气微弱的“沉铁木”，几截断掉的、失去活性的“青纹铜”导管，还有一些沾染了油污、几乎沦为凡铁的金属碎块，甚至……捡了几块看似普通的、用于铺路的青黑色石头。
看到林默抱着这一堆“垃圾”回到工坊，别说墨渊的弟子，就连一些老工匠都忍不住摇头，觉得这位巡查使是不是破阵时把脑子震坏了。用这些玩意儿，想造出超越“千变连环神弩”的弩机？简直是天方夜谭！
墨渊更是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已经开始动手处理他那堆光华流转的高级材料。他手法娴熟，控火精准，铭刻符文如行云流水，尽显一代宗师风范。
而林默，则找了一个相对空旷的角落，将那一堆“废料”随意地堆在地上。他既没有升起炉火，也没有拿出任何刻刀、锻锤等工具。
在所有人疑惑、轻视的目光中，林默缓缓闭上双眼，随即又猛然睁开！
左眼仙光流转，蕴无限生机造化；右眼魔意深沉，藏无尽吞噬毁灭！仙魔瞳再开，但此次，并非用于洞察，而是用于——掌控！
他双手虚抱于胸前，掌心相对。那一堆废料仿佛被无形之力牵引，缓缓悬浮而起，环绕在他双手之间。
“他在干什么？”
“故弄玄虚！”
弟子们窃窃私语。
下一刻，林默掌心之间，一股灰蒙蒙、仿佛能包容万物、亦能衍化万物的气息悄然涌现——混沌之气！
混沌之气并非如同火焰般灼烧，而是如同温柔的潮水，将那堆废料轻轻包裹。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在混沌之气的笼罩下，那些沉铁木、青纹铜、金属碎块、乃至那几块青黑石头，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解！不是熔化，而是更本质的，分解成最原始、最精纯的物质粒子与能量流！其中的杂质、油污、惰性能量，被混沌之气直接吞噬、剥离！
分解之后，是提纯与重塑！
在林默那强大的混沌意志与仙魔瞳的微观掌控下，这些被提纯到极致的物质粒子与能量，开始按照他心中构想的、一种远比“千变连环神弩”更加简洁、更加契合能量传导与力学结构的蓝图，进行着重组！
没有锻打，没有铭刻，没有组装！
仿佛是天地初开，造化万物！
混沌之气便是那造化之炉！
材料的形态、性质，都在随着林默的心意而改变！沉铁木的粒子被赋予了更强的韧性与能量亲和性；青纹铜的粒子被提纯后，导能性提升了数个档次；就连那几块青黑石头，也被分解提纯出了一种奇异的、能够稳定能量场的晶体微粒！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却充满了令人心悸的造化伟力！仿佛在演绎着物质的生灭与创造的本质！
墨渊原本还在专注地锻造他的弩臂，但很快，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那股源自林默方向的、晦涩而崇高的能量波动，让他无法忽视。他猛地抬头，当看到那悬浮的灰蒙蒙气团，以及其中正在发生的、违背了他数百年认知的物质变化时，他手中的锻锤“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整个人如同被雷霆劈中，僵立当场！
他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地盯着那团混沌之气，以及其中那把正在迅速成型的、线条流畅、结构精简到极致、通体呈现出一种混沌灰扑扑色彩、却隐隐散发着令他灵魂都感到战栗气息的弩机雏形！
“这……这是什么炼器法门？！”
“分解物质……重塑形态……直接赋予特性？！这不可能！”
周围的工匠们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如同泥塑木雕般看着这神迹般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林默双手缓缓下压，混沌之气如同长鲸吸水般收回体内。
一把造型简约、线条流畅、通体暗哑无光、却仿佛与周围空间融为一体的弩机，轻轻落入了他的手中。
没有复杂的符文，没有精巧的外露结构，甚至看起来有些……朴实无华。
而墨渊那边，连弩臂都还没完全锻造好。
高下立判！不仅仅是速度，更是那匪夷所思、超越认知的炼制方式！
林默拿起这把新鲜出炉的“混沌弩”，走到一旁专门测试弩箭威力的、加持了强大防御阵法的玄铁靶前。
他甚至没有填装实体箭矢。只是随意地将一丝微弱的真气注入弩机。
嗡！
混沌弩那看似简单的弩身上，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灰芒。下一刻，一支完全由高度凝聚的混沌能量构成的灰色箭矢，瞬间在弩弦上成型！
咻——！
能量箭矢离弦而出，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种极致的穿透与湮灭之意！
噗！
一声轻响。那足以抵挡神府境巅峰全力一击的玄铁靶，如同豆腐一般，被能量箭矢轻易洞穿！箭矢去势不减，接连洞穿了后方三道同样材质的备用靶心，最终没入测试场尽头的特殊防护壁障，才缓缓消散。
而靶心被洞穿之处，边缘光滑如镜，仿佛那里的物质……被直接抹除了一般！
这还没完！
林默心念微动，混沌弩再次嗡鸣，这一次，竟是三支能量箭矢瞬间连发！速度之快，仿佛只有一声弓弦响！
哆哆哆！
三声几乎重叠的轻响，三个新的靶心上，再次出现了三个致命的孔洞！
无需填装，真气驱动，自动连发，威力惊人！
整个工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看着林默手中那把看似朴素的混沌弩，又看了看旁边展台上那结构复杂、此刻却显得无比笨重和落后的“千变连环神弩”。
碾压！
全方位的碾压！
无论是制造理念、炼制手法、材料运用、结构设计，还是最终的威力、射速、便捷性……墨渊引以为傲的杰作，在这把用废料随手打造的混沌弩面前，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遇到了一个全副武装的巨人！
墨渊怔怔地看着那把混沌弩，又看了看林默，他脸上的愤怒、不甘、倨傲，此刻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震撼、茫然，以及……一种仿佛看到了全新世界大门的狂热！
他踉跄着走上前几步，伸出颤抖的双手，想要去触摸那把混沌弩，却又不敢，仿佛那是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圣物。
他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半晌，才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问道：
“这……这是什么……技术？”
他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了。
林默看着这位痴迷于技术的老者眼中那纯粹到极致的求知欲，随手将混沌弩抛给了他，淡然一笑：
“这不是技术。”
“这是……道。”
墨渊手忙脚乱地接住混沌弩，如同捧着绝世珍宝，他抚摸着那温润而蕴含力量的弩身，感受着其中那浑然天成、简洁至理的结构，再回想刚才那造化万物般的炼制过程，整个人如同魔怔了一般，喃喃自语：
“道……道……”
他猛地抬头，看向林默，眼中再无半分轻视与傲慢，只剩下无比的敬畏与灼热。
“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他声音颤抖，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激动，“真的……该升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