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七日的课间，阳光透过走廊玻璃窗，在地面拼出菱形光斑。
罗霖动作松散的靠在花坛边，纤细手臂一捞，指尖心翼翼的碰了碰月季带刺的花瓣，指尖总比别人凉些，碰到花瓣时，能看见细小白霜在刺尖一闪而过，又很快化掉。
在看什么？ 箫默清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一片暖阳。
雪白发梢扫过肩头的弧度里回首，罗霖看见他手里捏了两袋牛奶，站在光斑边缘，半个身子在阴影里。
昨天放学时，回到教室时，他最终还是把薄荷糖塞给了她，糖纸在口袋里揉得发皱，薄荷味却很清冽，像山涧里的水。
没什么。 她伸手接下对方微笑着递过的牛奶，往教学楼走，箫默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两人之间只隔半臂的距离，稍微晃动手臂就会相撞，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僵成了企鹅步。
宿舍里还习惯吗？ 箫默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指了指自己的校服袖口，我昨天晾衣服时，把衣架碰掉了，动静太大，好像吵到下铺的人了，不过下铺那哥们竟然就是我初中部同学。
还好，我跟她们都没接触，现在宿舍里我只认识周汐。 罗霖假装整理本就不乱的刘海，手背蹭到了箫默完全不结实的肩胛，这距离能看到他睫毛在阳光下变浅金。
我从小就不太会跟人打交道，但现在就完全不一样了，伙计们都说我是显眼包，尤其是有次我在初中某次音乐课cos艾伦沃克。 箫默两手搂住后脑勺，身姿有点后仰，话声跟不大不小的憨笑混起，
以前在家时，爸妈总说我太闷，让我多跟邻居家的孩子玩…
提到“爸妈”两个字时，他明显感觉到罗霖的脚步又慢了半拍，她垂下眼帘，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刚才碰过花瓣的指尖蜷缩起来，用鞋尖蹭地。
察觉到这小异样，箫默忽然懂了，虽然还不清楚这朋友的过去，但刚刚自己那番话大概率有什么戳痛了对方。
走廊上，周汐遇到了箫默和罗霖并肩走来，挥了挥手，胸前别上了崭新徽章：我进纪检部了，以后说不定要查考勤，你们俩可别迟到啊。
开玩笑，咱超快的好吧…再说如果我真要迟到的话，你也可以让虚度光阴给咱多某点时间… 箫默撅嘴回应，两手还各伸出一只食指在胸前对戳。
就那么一直走到教室后门时，预备铃还没响，箫默把喝完的牛奶包装随手扔进垃圾箱，背靠在墙边，仰望窗外飘远的云，
那个…… 话尾变成短促鼻音笑，急忙假装咳嗽掩饰：其实曾经咱不叫箫默。
窗边乒乓球碰撞墙壁的响动中，罗霖转过头，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原名叫范小默。 少年声音很轻，似怕惊扰了什么，老家在江西吉安市永丰县，一个叫严辉村的地方。
抬手摸摸自己耳朵，那有颗很小的痣，是小时候在村里被树枝划到留的疤。
我生父是个瘸子，右腿应该是年轻时候被蛇咬了，心眼坏，总爱偷邻居家菜，我妈，名叫马芸……精神老不好，有时候会抱树哭一整天。
两手交叉在小腹前，罗霖静静倾听，完全没插嘴。
走廊里的风带起桂花甜香，吹起箫默额前的碎发，露出眼里某种情绪，如沉在河底的陈年古董，模糊却坚硬。
村里的孩子都欺负我，说我是疯子生的娃。
少年小声的笑了笑，而笑声却有点发涩：他们不知道，我那时候就能看见些别人看不见的脏东西——后来才知道那是替身的雏形，整个村子，又或许整个县，就我一个人有这能力，是个异类。
大概三岁前的记忆像蒙雾沼泽，只记得泥墙霉味，生父骂骂咧咧的大嗓门，还有母亲冰凉粗糙的手。
直到那天，村口开来辆小轿车，一对穿着干净衣服的情侣蹲在这与众不同的农村小男孩面前，女人戴玉镯的手很软，轻摸他的小脑袋，问想不想跟他们走。
我生父收了他们的钱，大概是觉得我这疯妈生的娃，能换点钱已经很值了，在生父眼中，我可能还不如几箱啤酒吧。 箫默望着远处的操场，那里有初中部的几名学生在追逐打闹，
那对将我带出严辉村的叔叔阿姨…他们领我去了广西，义父给我改姓为箫，说我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这时，箫默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是母亲发来的消息，都是些嘘寒问暖的话，想了解儿子在高中的第一个学期刚开始过得怎么样，少年低头回了消息，屏幕光映在圆润脸庞，柔和了眉眼间的轮廓。
所以啊… 他抬起头，对视罗霖，眼神很认真，有些过去，不想说就不说。谁都有想藏起来的东西。
目光有点躲闪的罗霖也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回想起去年被关在地下实验室的日子，父亲把她推给天劫教会的教徒时，眼里没有丝毫犹豫，像丢掉件不想要的旧物。
母亲照片还压在她枕头下，可照片上人，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少女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像解开了什么缠绕在心头的结。
随即箫默坐下时，偷偷往她那边瞥了一眼，看见她把那袋没开封的牛奶放进了抽屉，然后才是自己坐下。
我总觉得，自己这样性格有好有坏，虽然是更容易交朋友了，但…
箫默忽然笑了笑，继续讲起自己故事：太软了，别人说什么都不太会拒绝，就像珊珊……以前她让我做什么，我明明不情愿，也还是会照做。
一旁，罗霖翻书的指尖悬停半秒，纸页边缘被捏出极浅月牙痕，耳廓微不可察地转向声源，像夜间转向月光的含羞草。
前阵子家里出了点事…我爸跟我妈吵架，我才偶然听见，范家发找到广西了，就是我那个生父。
喉结滚了滚，像是在吞咽什么涩味的东西：他说看在当年‘送’咱这个儿子的份上，让萧家给点钱，咱爸转述，范家发在电话里哭，说家里又生了两个娃，都是……智力障碍的那种，叫范小勇，范小勤。
智力障碍 四个字被说得很轻，却像小石子投进水里，在罗霖心里漾开一圈涟漪。
咱当时觉得特难受… 箫默望向另一座教学楼的外墙，那里爬了几株爬山虎，吸盘死扒砖缝。
明明早就跟那个家没关系了，可听到他名字，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爸说别理他，可咱……后来找过去了，在广西县城招待所里见的，比咱想象中老得多，看见咱就笑，露出缺颗牙的嘴。
说到这里，忽然停住话，少年眼里有某种复杂的情绪在翻涌，像被搅浑的水。
咱跟他没话说，就站了一会儿，然后……拥抱了范家发一下。
那拥抱一定很僵硬，罗霖寻思，似两个不相干的零件被硬凑在一起。
给了他一笔钱，不算少，够那两个从未谋面的弟弟治病了。 箫默声音低下去，头也低了下来，咱说以后别再找过来，我们两清了，生父接过钱时，手在抖，没说谢谢，也没说别的。
细小金色花瓣像碎掉阳光，被清风卷到课桌上。
你说，我是不是挺傻的？明明知道他当年根本不是‘送’，是把我卖了，可还是忍不住……好像做了这些，心里那块烂掉的地方就能稍微好点。 箫默边说边苦笑，抬右手捂住双眼。
不是傻，是因为你……太干净了。
箫默愣了下，抬起头时，正好对上罗霖柔和的红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是淡然、懂得的平静，如月光落在深潭。
上课铃响起，笑声、追逐脚步声、争论声，全都被关进四十五分钟的匣子里。
窗外阳光愈发高升，黑板上的粉笔字擦了又写，直到值日生用力敲响放学钟声…
“哐！”
椅子腿刮过地板，书包拉链此起彼伏。
罗霖刚走到教室门口，就看见万德福倚在栏杆上，校服领口的扣子松了两颗，嘴角还叼根棒棒糖，这家伙就是昨天在走廊找茬的其中一位。
哟，这不是咱们班最可爱的泰迪犬吗？ 万德福吐掉嘴里的棒棒糖，只剩杆了，眼神黏在箫默那一头卷毛顶，露出点不怀好意的笑，又认新主人了吗，没品，乡下来的，还是傻子生下来的野种。
听闻此话，一向都难以动怒的箫默脸红了起来，心想：淦！怎么就给这货偷听到了我的前传黑料？
骨镰寒意从罗霖掌心往上爬，死气略微翻卷，但没召唤替身，教学楼里贴有“禁止私下使用替身斗殴”告示，红底黑字，违反了必会严重下场。
让开。 罗霖嗓音多了点硬气。
可万德福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轻浮的抬手，身后空气泛起涟漪，半人高的大头替身显形了，通体漆黑，像用沥青浇铸而成，四肢是十边形的铁管道形状，头顶竖俩根网格纹的排气管，往外冒灰黑烟。
这是我的替身，黑暗星期五！
他拍了拍自个替身的管道胳膊，能让接触到的东西变滑，你说要是你的课本突然变得跟泥鳅似的，会不会很好笑？
说着，『黑暗星期五』猛地朝罗霖手里的练习册抓去，罗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练习册却还是擦到了那玩意指尖，封面渗出层油滑的光泽，差点从手里滑。
你想干什么？ 箫默往前站了一步，挡在朋友身前，淡蓝光芒亮起，『思构寰宇』在面前化作盾牌的形状。
干什么？教教新来的懂规矩呗。 万德福拍了拍手，让『黑暗星期五』又往前凑了凑，排气管里的灰烟飘到光子盾牌上，晕开一片滑腻痕迹。
一旁，察觉到数学练习册每页都滑腻恶心的罗霖看似畏畏缩缩的躲在箫默背后，但表情平静，从练习册上撕掉目录扔在地上，用窗台几只不起眼的死苍蝇唤出绿豆大小的亡魂，它们悄无声息把那三张滑纸推到万德福鞋边…
狗哥，别以为跟艾乐闹掰就能硬气，你那破能力，也就捏捏小玩意儿…… 万德福正得意地摇手指，结果忽然脚下一绊，两腿打滑。
慌忙去抓旁边栏杆，两掌却不偏不倚按在了替身冒烟的排气管上。
“嘶——”
烫得他猛地缩回手，发现掌心红了。
更糟的是，『黑暗星期五』还被他失衡间踹了一脚，能力无意识反噬到自己身上，两脚也变得滑腻，身子失去平衡，结结实实地撞在栏杆，后脑勺磕出闷响。
旁边路人吓了一跳，慌忙去扶他，却被万德福甩开。
这货搓了搓发红的手掌，怒瞪罗霖，眼里又惊又恼：你敢阴我？
可罗霖只是用手拍了拍恢复原样的练习册，与万德福擦肩走过，留下一句没啥起伏的话：走廊人多，走路看着点。
箫默紧随其后也收回替身，小声笑了笑，朝楼梯口走去。
万德福还在捂后脑勺，大概磕得不轻，再看罗霖那副不卑不亢，才发觉今天讨不到好，反而落了下风。
又瞪了箫默背影一眼，撂下句“你等着吧”连『黑暗星期五』都忘了收回，那团黑烟在身后飘几步，才慢慢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