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市纪委大楼的那一刻,陈望年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通透。
他没有立刻上车,而是站在门口,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香烟带来的短暂麻痹,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
他第一时间拨通了许天的电话,电话一接通,他积攒了半天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笑骂道:“你这个小王八蛋……说!你到底干了什么?”
电话那头,许天的声音还带着笑意:“书记,我没干什么,就是按照您的指示,踏踏实实搞工作,然后把我们的工作成绩,向省里的领导做了个汇报。”
陈望年作为资深老狐狸,瞬间想通。
赵明轩想把战场限定在江州市,用高一级的权力来对他进行降维打击。
而许天,反手就把这盘棋的级别,直接抬到了省级。
你用市纪委?我就请省委领导来关心工作。
“你小子……”
陈望年掐灭了烟,有些后怕说道。
“以后干这种事,提前跟我通个气,我这颗心脏,迟早要被你吓出毛病来!”
“事发突然,下次一定注意。”
许天在那头一本正经地保证。
……
与此同时,江城县委副书记办公室。
高远像一尊雕塑,静静地坐着。
这几天他私下又去了一趟南坡岭,所见所闻,不断地冲击他所学的。
赵明轩找陈望年麻烦的事情,他也知道。
结果人家转身就请来了省委,不仅毫发无伤,反而让南坡岭那个小项目,一跃成了省领导挂名的试点工程。
高远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他终于明白,自己和许天,根本不在一个维度上战斗。
他在规则内玩弄权术,而许天,在创造规则。
桌上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是赵明轩。
高远接通了电话,不等对方开口,便说道:“明轩,真的停手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赵明轩的声音传来:“高远,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们输了。”
高远自嘲地笑了笑。
“输得彻彻底底。”
“只是小小的挫折,你……”
“挫折?”高远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我们动用关系,撕毁省药厂的合同,他反手就找来一个不受我们控制的地下销售网络,把生意做得更大!”
“我们用桃色陷阱泼他脏水,他反手就用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把构陷变成了军民一心的感人戏码!”
“我们动用市纪委想扳倒他的靠山,他反手就惊动了省委领导,把一个乡镇项目变成了省级试点!”
“明轩,你还没看明白吗?”
高远越说越崩溃。
“我们根本不是在跟一个副镇长斗!”
“我们是在跟南坡岭几百个农民的饭碗斗!”
“是在跟江城和清河两个县上千户人的脱贫希望斗!”
“他把自己的利益和成千上万老百姓的利益,和地方政府的政绩,甚至和省领导的关注捆绑在了一起!”
“我们攻击他,已经不是在攻击他个人,而是在攻击这一切!”
“我们怎么可能赢?”
“他不是在棋盘里跟我们下棋,他自己就是棋盘!”
“他他妈还能随时改变棋盘的大小和规则!”
电话那头,赵明轩的呼吸变得沉重。
高远靠在椅背上,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明轩,我来江城,是想做一番事业,实现我的政治抱负。”
“不是来给你当枪,参与这种毫无意义,只会内耗的私人恩怨的。”
“我曾经以为,学历、能力、背景,就是一切。”
“但许天给我上了一课。”
“他让我明白,有一种力量,叫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这句话,我们天天在文件里读,在会议上说,可我们从来没懂过。”
“但他懂。”
“我不想再斗下去了。”
“这很丑陋,也很愚蠢。”
说完,高远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县委大院里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忽然感到一阵释然。
输给许天这样的人,或许并不丢人。
他回到办公桌前,铺开稿纸,开始奋笔疾书。
写了一份长达万字的调研报告。
是关于探索市场化扶贫新模式的可行性研究,而且还是以江城县和清河县为例。
在这份报告里,他以一个学者的严谨,一个高级干部的视野,深刻剖析了许天南坡岭模式的创新之处。
并从理论高度上,论证了其在全省范围内推广的可行性和巨大价值。
他将报告用单位的电脑,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打印了两份。
一份,他交给了江城县委办公室,呈送市委。
另一份,他交给那个他曾经不屑一顾,此刻却无比敬佩的对手,许天。
做完这一切,他开始写自己的辞职信。
信很简单:“才疏学浅,恐负重托,恳请辞去所有职务。”
这是他作为一名精英的骄傲,也是他对这场争斗,最后的体面。
他输了,但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输在何处,又从失败中学到了什么。
他,高远,不是赵明轩的棋子,他有他自己的风骨。
……
江州市委大楼,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市委书记王健的办公桌上,摆着两份文件。
一份,是京派空降干部高远的辞职信。
另一份,是高远那份详尽得让他都感到震惊的调研报告。
一个前途无量的博士干部,刚来屁股都没有捂热就撂挑子不干了,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大不小的政治事件。
可他辞职前,居然还写了一份盛赞对手的报告,这就更耐人寻味了。
更让王健头疼的是,省委林副书记办公室刚刚又来了电话,对高远报告里提到的扶贫新模式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江州市的掌控范围。
“马上通知江城县的陈望年和那个……许天,立刻到市里来开会!”王健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对秘书下达了命令。
无论是敲打还是安抚,他必须立刻搞清楚,江城县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陈望年带着许天,踏入这座市委大楼时,走廊里遇到的所有干部,都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陈望年手心也有些冒汗,他压低声音问身旁的许天:“小子,顶得住吗?待会儿进去,态度好点,多做自我批评。”
许天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脸上看不出丝毫紧张。
他转过头,对陈望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书记,您放心。”
“我们不是来挨批的。”
“我们是来领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