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买东西。”
许天敲了敲柜台。
那老头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着许天和吴文斌。
“买啥?”
他不耐烦地问道。
“来两包火柴,一袋盐。”
许天笑着说。
老头慢吞吞地从柜台下面摸索出两盒火柴,又从货架上拿下一包已经有些受潮结块的盐,扔在柜台上。
“一块二。”
许天递过去两块钱。
老头拉开一个木头抽屉,从一堆毛票里,翻找了半天,才凑够八毛钱零钱,一把拍在柜台上。
整个过程,他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
吴文斌站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头。
这就是供销社?
这哪里是商店,这比他老家的杂物间还不如。
就这种服务态度,能有生意才怪了。
许天像是没看到老头的冷脸,他把找回的零钱揣进兜里,又笑着开口了。
“大爷,跟您打听个事儿。”
“这供销社,现在一个月能有多少流水啊?”
老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把身子往后缩了缩。
“你谁啊?查户口的?”
“不是不是。”
许天连忙摆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过去。
“我就是随便问问。”
“我寻思着,这镇上人也不少,怎么店里这么冷清呢?”
老头斜着眼睛看了看许天递过来的烟,是红塔山,这算是好烟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夹在耳朵上。
“哼,冷清?”
老头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镇上开了三家超市,两家是温州人开的,一家是本地人开的。”
“人家那货又全又便宜,服务又好,谁还上咱这儿来?”
“我们这,现在也就是卖点盐巴、化肥、农药,还有些老头老太太,念着旧情,偶尔过来买包针线。”
“一个月流水?好的时候千把块,不好的时候,几百块。”
老头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
“就我这一个月一百八的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
许天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您没想过也进点新货,跟他们竞争竞争?”
“想?怎么没想过!”
老头的情绪激动起来,把耳朵上的烟拿下来,在柜台上磕了磕。
“想进货,得跟县联社打报告,等他们批。”
“等批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再说了,就算批下来,钱呢?”
“县里账上就是个空壳子,哪有钱给你进货?”
“我们主任去年想自己掏钱,盘活这个店,搞承包。报告打上去,半年了,屁都没放一个!”
老头越说越气,最后狠狠一拍柜台。
“这地方,就是个等死的地方!混一天算一天吧!”
从供销社出来,吴文斌的脸都黑了。
“许哥,这……这也太烂了吧!从根上都烂透了!”
许天很平静,他跨上自行车。
“走,下一家。”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许天和吴文斌真的就像两个不知疲倦的旅人,骑着那两辆破车,穿梭在江城县的十七个乡镇之间。
他们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供销社。
有的像沙河镇那样,在苟延残喘。
有的已经彻底关门大吉,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院子,被野草和垃圾占领。
有的则被内部人承包了,变成了小卖部、小旅馆,甚至麻将馆,账目混乱,自负盈亏,和总社已经没什么关系。
他们也见到了形形色色的职工。
大部分都像第一个老头那样,麻木,绝望,混吃等死。
也有一些中年职工,上有老下有小,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眼神里写满了焦虑和迷茫。
当然,也有例外。
在城关镇的一个农资服务站,许天见到了一个叫王秀莲的中年女人。
她的服务站是许天见过的,唯一一个还在正常盈利的网点。
地方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化肥、种子、农药,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
王秀莲不善言辞,但干活麻利,对各种农资产品的性能、用法,了如指掌。
周围十里八乡的农民,都认准了她,宁愿多走几步路,也要来她这里买东西。
许天和她聊了很久。
王秀莲不像别人那样抱怨,她只是说问题。
“许同志,不是我自夸,我要是能自己做主,这个店的生意,至少能翻一倍。”
“现在是什么时节?快要种冬小麦了。”
“农民最需要什么?复合肥。”
“可县里非要调拨那些积压的尿素下来,占着我的仓库,占着我的资金,我跟他们反映了八百遍,没人听!”
“还有,现在的种子,更新换代快得很,省农科院出了好几个新品种,产量高,抗病强。”
“我想进,没渠道,县里也不给批。”
“眼睁睁看着外面的私人经销商,把钱都赚走了。”
她看着许天,眼神里带着一股不甘和渴望。
“许同志,你们是县里来的大干部。”
“我就想问一句,这改革,到底还搞不搞?”
“要是搞,能不能给我们这些想干事的人,松松绑?”
吴文斌跟在许天身后,默默地用本子记下这一切。
他一开始的困惑和不解,慢慢变成了震撼和沉重。
这些天,他看到的,听到的,比他在办公室里看一年文件,都要真实,都要触目惊心。
这天晚上,他们住在一个乡镇的招待所里。
招待所也是供销社的资产,被一个下岗职工承包了,条件简陋,被子都有一股潮味。
吴文斌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他趴在桌子上,看着许天还在油灯下,翻看白天记录的笔记。
“许哥,你不累吗?”
“累。”
许天头也没抬。
“可跟那些拿不到工资,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工人比,我们这点累,算什么?”
吴文斌沉默了。
他看着许天的侧脸,灯光下,那张年轻的脸庞,显得异常坚定。
“许哥,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要骑自行车了。”
吴文斌轻声说。
“开车太快,很多东西会看不到。”
“只有骑得慢一点,离得近一点,才能听到那些真正的心里话。”
许天终于抬起头,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孺子可教。”
他合上笔记本,伸了个懒腰。
“改革不是在办公室里画图,是在泥地里栽秧。”
“你得知道哪块地肥,哪块地瘦,哪个秧苗能活,哪个是稗子,得拔掉。”
“王秀莲,就是能活的秧苗。”
“沙河镇那个老头,是快要枯死的草。”
“而那些把供销社当自己家,随便承包出去开麻将馆的,就是稗子。”
许天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
“现在,家底摸得差不多了。”
“是时候回去,开个会,把水搅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