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冬夜的寒气顺着窗缝往里钻。
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是一条短信。
号码没有备注,但那一串数字许天记得很熟。
【许县长,我走了,不用找我。我不回学校了。】
【我想去看看这个世界,我想做个记者。像您说的那样,如果世界太黑,我就把自己变成灯。】
许天盯着那块屏幕看了很久。
他没有回拨,也没有发短信劝阻。
那个曾经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连灯都不敢关的女孩,拖着那副还未痊愈的病躯,终于敢走出那间囚禁她灵魂的小院了。
她没有选择遗忘,而是选择了直面。
这需要多大的勇气,许天比谁都清楚。
有些人,经历过地狱,要么变成恶鬼,要么变成最硬的钢。
王丽选了后者。
“老周。”
许天拨通了周桂龙的电话。
“让人去趟长途汽车站,问问工作人员,或者问问门口拉客的黄牛。”
许天顿了顿,声音低沉。
“打听一下,王丽有没有上车。”
“看她坐的是哪一班,去哪的。”
“别惊动她,只要确认她安全上车就行。”
二十分钟后,周桂龙回电,背景音里还能听到车站嘈杂的喇叭声。
“县长,问到了。”
“检票口的刘大姐印象很深,说那姑娘瘦得像阵风就能吹倒,看着让人心疼。”
“她上了下午三点去省城。”
“那个刘大姐说,姑娘上车的时候腿都在抖,是司机师傅扶了一把才上去的。”
周桂龙顿了顿,语气有些犹豫。
“县长,那是省城,水深王八多,她一个小姑娘,身体又那样……”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许天打断了他。
“只要她自己想走,这就是她的路。”
挂了电话,许天起身,拿起挂在衣架上的黑色风衣,推门走入寒风中。
……
凌晨一点,省城。
省日报社后巷,一家通宵营业的砂锅面馆。
这里是夜猫子记者们最爱聚集的据点。
沈璐正坐在一张折叠桌前,面前堆着一沓打印出来的稿件清样。
作为省报出了名的笔刀子,她是昼伏夜出的动物。
“如果是来求我撤稿的,出门左转,不送。”
沈璐头也没抬,红笔在纸上重重圈出一个错别字。
“不是撤稿,是求人。”
许天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沈璐手中的红笔顿住。
她抬起头,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许天。
“稀客啊。”
“刚把梁家父子送进去、在江城威风八面的许大县长,还有求人的时候?”
她把红笔往桌上一扔,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没点火。
“说吧,又想利用我干什么?”
“是想曝光哪个不知死活的贪官,还是想给你的政绩贴金?”
“我丑话说在前头,我沈璐的笔,不写那些歌功颂德的通稿。”
“红枫一别,好久没见了。”
“我想让你带个徒弟。”
许天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推到沈璐面前,压在那堆改得面目全非的稿纸上。
照片是车站一个工作人员拍的,胶卷冲洗的颗粒感很重。
一个瘦弱的背影,背着一个巨大的帆布包,站在长途车站的进站口。
沈璐瞥了一眼照片,嗤笑一声,把打火机扔在桌上。
“我这又不是托儿所,更不是收容站。”
“想当记者的人多了去了,想跟着我沈璐混,得有种。”
“这丫头看着一阵风就能吹倒,能干嘛?”
“帮我背胶卷都嫌累赘。”
“她是王丽。”
简单的名字。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沈璐夹烟的手一抖,那根还没点燃的烟掉在桌面上,滚了两圈。
王丽。
那是整个江东省媒体圈的禁忌,也是所有知道内情的人心里的一根刺。
湖畔别墅那个被囚禁和被虐待的大学生。
沈璐脸上的戏谑消失了。
她重新拿起那张照片,凝重地看着那个瘦弱的背影。
“她……出来了?”
“出来了。”
许天招手叫来老板,要了一瓶汽水。
“她说,想让世上的黑暗少些。”
“她不想回学校读死书了,她想拿笔当刀。”
沈璐沉默了。
她捡起那根烟,也不嫌脏,点燃,狠狠吸了一口。
烟雾在两人之间弥漫,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这行很苦。”
沈璐的声音有些沙哑。
“有时候比坐牢还苦。”
“你要面对的不仅是累,还有恐吓、诱惑,甚至是绝望。”
“她那个身子骨……”
“她吃过比这苦一万倍的苦。”
许天喝了一口汽水,弃很足,也很冷,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行很危险。”
沈璐盯着许天的眼睛。
“有时候为了一个真相,得拿命去填。”
“我有三次差点被人打死在黑煤窑里,相机都被砸烂过两台。”
“她死过一次。”
许天放下汽水瓶,直视着沈璐。
“在那个地下室里,她每天都在死。”
“现在的她,不怕鬼,更不怕人。”
沈璐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力道很大,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彻底碾碎。
她看着照片里那个倔强的背影,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初入行时的自己。
不,比那时候的自己更狠,更绝。
“许天,你是个混蛋。”
沈璐骂了一句,眼眶却有些发红。
“你把这么沉的一个担子扔给我,经过我同意了吗?”
“你这是道德绑架。”
“整个江东省,只有你沈璐的笔杆子最硬,骨头也最硬。”
许天笑了笑,那是他在官场上极少露出的笑容,不带如何算计。
“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她是块好钢,得有个好铁匠来锻。”
沈璐深吸一口气,拿起那张照片,塞进上衣口袋,贴着心口的位置。
“人到了吗?”
“在车站附近的好运旅馆。”
“302房。”
“行了,滚吧。”
沈璐重新拿起红笔,但这次,她没有再看稿子,而是在发呆。
许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
“谢了。”
这不仅仅是一句感谢。
更是一次托付。
走到门口时,沈璐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许天。”
“嗯?”
许天停下脚步,手搭在门帘上。
“这世道黑,但只要有点火星子,就能燎原。”
“省城的记者,有多少吴江,就有多少沈璐。”
“你当好你的官,别贪,别烂,别变成我们笔下那种人。”
“剩下的脏活累活,无论是揭黑还是扒皮,我们来干。”
“好。”
许天掀开门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