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办公室。
许天靠在椅上,手里那支红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停在老赵连夜整理出的名单上。
桌对面,马建强捧着茶杯,屁股只坐了椅子的三分之一。
“老马,茶凉了。”
许天突然开口,没抬头。
马建强手一抖,赶紧把杯子放下,脸上堆起褶子笑。
“看了局里的分工表。”
许天把笔扔在桌上。
“张达进去了。”
“但他留下的烂摊子,得有人收拾。”
马建强眼皮一跳。
环境监察,那是环保局的金山。
这娃娃局长什么路数?
刚把张达踩死,转手就把肉骨头扔给自己?
“局长,我这……怕是能力不够,怕辜负您的重托啊。”
马建强嘴上推辞,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能力行不行,干了才知道。”
许天从抽屉里抽出一份文件,两根手指按着,推到马建强面前。
“这是黄伟搞出来的第一批名单,十二家。”
许天抬头,看向马局长。
“三天。”
“我要看到这十二家企业的停产整顿通知书,贴在他们大门上。”
马建强拿起名单,扫了一眼,脸色瞬间煞白。
这哪里是名单,这是生死簿!
一半是市里的纳税大户,两家是赵家旁系亲属的产业,还有一家甚至挂着省里的名号。
这是把他架在火山口上烤。
发通知,得罪全江州的权贵。
不发,就是抗命,张达那个还在冒热气的坑位就是他的下场。
“局长,这……这牵扯太大了。”
“是不是先跟市里汇报一下?”
“这里面有好几家是重点保护企业……”
“那是你的事。”
许天重新拿起笔,低头继续看文件。
“我只要结果。”
“三天后看不到封条,我就让你去陪张达,正好他在里面缺个陪练。”
“出去。”
马建强抱着那份名单,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办公室。
回到自己的地盘,关上门。
“啪!”
名单被狠狠摔在桌上。
“小兔崽子!你这是借刀杀人!”
马建强在屋里转了三圈,扯松领带,点了一根烟,狠嘬一口。
想玩死我?
让我去当炮灰?
马建强眯起眼,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吐出一口浓烟。
既然你要玩,那就别怪我掀桌子。
你是局长动不得,你手底下那条刚养熟的狗,我还收拾不了?
他按下了座机。
“叫黄伟过来。”
十分钟后。
敲门声响,黄伟走了进来。
换了身干净制服,腰板挺直,没了往日的颓丧,眼神里带着刀锋气。
“马局。”
马建强没坐,而是站在饮水机旁,亲自接了一杯水。
“老黄,来。”
黄伟没接,站在原地没动。
“马局有事直说,大队还要出任务。”
“急什么。”
马建强把水杯放在茶几上,一脸感慨地叹了口气。
“昨天的事我都知道了。”
“十年磨一剑,你老黄这次是真给咱们局露脸了。”
“张达那孙子压了你十年,我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他说着,从抽屉里摸出一张单子。
“对了,你妹妹小兰的病,怎么样了?”
黄伟挺直的脊背,僵了一下。
这是他的死穴。
尿毒症,透析,每个月大几千的费用,像一把钝刀子,割了他三年,家里早就被掏空了。
“老样子。”
黄伟声音发干。
“咱们局有个困难职工大病救助通道。”
马建强走回桌后,手指在那张单子上敲了敲。
“之前张达卡着你不给批,现在我管这一块。”
“我看了政策,只要特批,不仅以前的能报销,以后的费用还能走绿色通道,多报30%。”
30%。
那是救命的钱。
黄伟看着那张申请表。
“不过嘛……”
马建强拉长了音调,身体前倾,那股子官僚特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老黄,这笔钱也不是小数目。”
“局里经费紧张,肯定得优先给那些顾全大局和懂得维护单位稳定的同志。”
他又拿出那份许天给的名单,推到黄伟面前。
“许局长年轻,不知道深浅。”
“这一刀切下去,几千工人下岗,咱们谁都担不起。”
“老黄,你是专家。”
“这数据是不是太死板了?”
“是不是采样探头有误差?”
“是不是排污口刚巧赶上设备检修?”
马建强拧开钢笔帽,笔尖悬在申请表的签字栏上。
“只要你出一份复查报告,证明这几家企业正在积极整改,不需要停产。”
笔尖落下一点墨迹。
“这个字,我现在就能签。”
“你妹妹下周的透析费,甚至换肾的钱,都有着落了。”
屋里静得吓人。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买卖。
拿那张复查报告,换妹妹的一条命。
黄伟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掌心一片濡湿。
他脑子里全是妹妹躺在病床上那张蜡黄的脸,还有父母在菜市场捡烂菜叶时佝偻的背影。
只要低个头。
只要闭上眼。
这点骨气,在穷病面前,算个屁?
马建强很有耐心。
他太懂人性了。
什么原则,什么理想,在医药费账单面前,脆弱得像张湿纸巾,一捅就破。
良久。
黄伟松开了拳头。
他抬起头,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没有马建强预想的妥协。
“马副局长。”
黄伟的声音很哑。
“昨晚小兰跟我说,她不想治了。”
马建强一愣,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难看的墨痕。
“她说,哥你赚的钱要干净。”
“要是用昧良心的钱给她续命,她在透析机上都得吐出来。”
黄伟上前一步,一把抓起桌上那份名单,动作粗暴得像是在抢夺阵地。
“复查报告我会写。”
“我会写四个字,立即查封!”
他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黄伟停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脸色铁青的副局长。
眼神轻蔑,如同看着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那救助金……”
“留着给马局长以后买纸钱吧。”
“砰!”
门被重重甩上,震得墙灰簌簌落下。
马建强呆立当场,几秒钟后,把手里的钢笔狠狠砸向大门。
“给脸不要脸!我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
马建强气急败坏地喘着粗气,刚要去拿电话,桌上的座机先一步响了。
是许天。
马建强心里咯噔一下,接起电话,语气瞬间切换成卑微模式。
“局长……”
电话那头,传来许天的声音。
“刚才忘了跟你说个事。”
“局里的大病救助基金,我已经让财务那边全权移交给工会了。”
“黄伟妹妹的审批手续,我已经签了字,特批全额报销,支票我已经让老赵开好了。”
马建强握着听筒的手僵住了。
整个人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
原来……
他早就知道?
他在那一头,看着自己像个小丑一样,在这里演这出威逼利诱的戏码?
“马副局长。”
电话那头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丝嘲弄。
“封条贴不上去,你就把辞职报告贴自己脑门上。”
忙音回荡在办公室里。
马建强瘫坐在椅子上,这次,他是真的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