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是烙铁印在背上的灼痛。
冷,是刀锋抵在喉尖的寒意。
刘三背靠着那座已经化为巨大风箱的、正疯狂吞吐着烈焰的山洞,感觉自己仿佛一块被置于铁砧上的生铁,正被前后两把巨锤,反复捶打。身后的烈火,要将他的血肉熔化;身前的匪潮,要将他的骨骼碾碎。
“杀光他们!给老子把这些小杂种剁成肉泥!”
“我的粮食!我的粮食啊!”
数百名悍匪的咆哮,混杂着对粮食被毁的绝望和对始作俑者的滔天恨意,化作一股腥风血雨般的声浪,扑面而来。他们手中的钢刀、长矛、甚至是锄头和木棍,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组成了一片闪烁着死亡寒芒的钢铁丛林。
“结阵!顶住!”刘三的声音嘶哑,却如同一根钉子,死死地钉进了身边九名队员的耳朵里,“矛尖朝外,蹲低重心!记住,我们是一个人!”
十名少年,背靠着背,瞬间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圆形刺猬阵。他们将手中的短矛斜斜地刺向地面,矛尖向外,形成一道由十几根锋利木刺组成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移动拒马。这是《练兵纪要》中最基础,也是最有效的防御阵型——“归元阵”。
第一波冲上来的,是十几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匪徒。他们挥舞着兵器,如同没头苍蝇般,直直地撞了上来。
“噗嗤!”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匪徒,根本没看清脚下,大腿便被一根斜刺的木矛狠狠地贯穿!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轰然倒地,反而绊倒了身后两名同伴。
“刺!”刘三厉声喝道。
阵中的少年们,按照平日里操练过千百遍的动作,猛地将手中的短矛向前递出半尺,又迅速收回。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个呼吸。
“啊!”
又是几声惨叫,几名匪徒的小腿或手臂被刺中,鲜血飞溅。他们虽然凶悍,却终究是乌合之众,面对这从未见过的、如同多足怪兽般的可怕军阵,一时间竟被逼退了数步,无人敢再轻易上前。
短暂的僵持,换来的,是敌人更加疯狂的怒火。
“废物!一群废物!给我用弓箭射死他们!”一个看似小头目的匪徒,在人群后方声嘶力竭地吼道。
“咻!咻!咻!”
数支羽箭,夹杂着风声,朝他们射来。
“举盾!”刘三吼道。
话音未落,五名队员已经从背后解下了一面用坚韧藤条和湿润兽皮赶制而成的简易小圆盾,高高举起,护住了头顶的空隙。几声沉闷的“笃笃”声响起,羽箭被弹开,竟未能伤到一人。
这面盾牌,是韩宇在他们出发前,根据系统图纸,连夜让匠人赶制出来的。此刻,竟成了救命的关键!
然而,敌人的数量,终究是他们无法逾越的天堑。更多的匪徒,在头目的驱赶下,如同疯狗般,从四面八方再次涌了上来。这一次,他们学聪明了,不再是无脑猛冲,而是用长矛远远地试探,用石块投掷,试图打乱他们的阵型。
圆阵开始承受巨大的压力。一名队员被石块砸中肩膀,闷哼一声,险些跪倒。另一名队员为了格挡一柄从侧面刺来的长矛,脚步一乱,阵型出现了一个微小的缺口。
一个满脸横肉的匪徒抓住机会,狞笑着,挥刀从缺口处挤了进来!
“小心!”
那名队员骇得魂飞魄散,眼看就要被一刀枭首!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阵中闪出!
是刘三!
他手中的百炼钢短匕,在火光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没有声音,没有碰撞,只有一种利刃切过牛油般的顺滑。
那名匪徒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了。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喉咙。一道细细的血线,在那里缓缓绽开,随即,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他“嗬嗬”地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一阵漏风般的声音,重重地栽倒在地。
刘三一击得手,毫不停留,身影一晃,已然退回阵中,仿佛从未离开过。那名险死还生的队员,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立刻重新归位,将缺口死死堵住。
这一手兔起鹘落、狠辣无情的刺杀,瞬间震慑住了周围的匪徒。他们看着地上那具还在抽搐的尸体,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恐惧。
“都给老子滚开!”
就在此时,一声雷鸣般的暴喝,从人群后方传来。匪徒们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一个身材异常高大、脸上带着一条从额头斜劈至下巴的狰狞刀疤的独眼巨汉,手提一柄几乎有门板宽的鬼头大刀,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仅剩的那只独眼,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地盯着被围在中央的十名少年,以及他们身后那冲天的火光。
正是“独眼狼”!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十几个非死即伤的手下,最后落在了那具被一刀封喉的尸体上,独眼中爆发出滔天的杀意。
“好……好一群不怕死的小崽子!”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如同两块生铁在摩擦,“老子倒要看看,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老子的刀硬!”
他没有立刻下令攻击,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军阵。他身经百战,一眼便看出了这个阵型的厉害之处。他知道,寻常的围攻,只会徒增伤亡。
他的目光,落在了阵中那几个明显有些体力不支、呼吸急促的少年身上。他狞笑一声,大刀一指。
“拖!给老子拖死他们!老子要让他们活活累死在这,再一刀一刀地,剐了他们!”
最恶毒的战术,往往最简单。
刘三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独眼狼说中了他们的死穴。他们毕竟是人,不是铁打的机器。体力,是他们最大的短板。
怎么办?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四周。火势越来越大,身后的山洞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灼热的气浪烤得他们后背刺痛。而四面八方,都是黑压压的人头。
绝望,如同潮水,开始一点点地,侵蚀着他的内心。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忽然定格在了营地侧后方,一处被烟火熏得时隐时现的陡峭悬崖上。那悬崖壁立千仞,但常年经受风雨侵蚀,上面布满了可供攀爬的岩石和藤蔓。那是一条生路,却也是一条死路。想要在数百人的注视下,爬上那座悬崖,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如果他们看不见呢?
一个无比疯狂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了最后剩下的八枚“七步倒”烟丸!
“听我命令!”他对着身边的队员们,用尽全身力气低吼道,“等一下,我会把这些东西,全部扔出去!烟雾爆开的瞬间,所有人,不要管敌人,朝着那边的悬崖,用最快的速度冲!张三、李四,你们负责用藤索,为兄弟们开路!大壮、铁头,你们和我,断后!”
“队长!”
“这太危险了!”
“执行命令!”刘三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不再犹豫,将火折子凑近烟丸的引线,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八枚承载着他们最后希望的“霹雳弹”,朝着四面八方,狠狠地投了出去!
八个小黑点,在空中划过数道弧线,落入了匪徒最密集的人群之中。
“轰!轰!轰!……”
一连串沉闷的爆响,几乎同时响起!比之前浓烈十倍的黄黑色毒烟,如同八朵同时绽放的死亡之花,在人群中轰然炸开!
“啊!我的眼睛!”
“毒!是毒烟!”
惨叫声、咳嗽声、惊恐的呐喊声,瞬间响彻了整个山谷!大片的匪徒,被这突如其来的毒烟笼罩,一个个如同喝醉了酒般,摇摇晃晃,涕泪横流,瞬间失去了战斗力。整个包围圈,出现了一个巨大而混乱的缺口!
“冲!”
刘三一声怒吼,率先冲出了已经毫无意义的圆阵!
剩下的九名少年,如同出笼的困兽,紧随其后!他们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朝着那座在烟雾中若隐若现的悬崖,狂奔而去!
“拦住他们!给老子拦住他们!”独眼狼被烟雾呛得连连后退,他捂着口鼻,发出雷鸣般的怒吼。
然而,匪徒们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张三和李四,不负众望,率先冲到崖壁之下。他们将早已准备好的钩索,奋力向上抛去。钩索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死死地卡在了一块凸起的岩石之上。
“快!快上!”
少年们一个接一个,开始手脚并用地,顺着藤索,向上攀爬。
“大壮!铁头!守住这里!”刘三转身,与两名最壮硕的队员,组成了一道最后的人墙,用手中的木矛和身体,死死地抵住那些从烟雾中冲出来的、穷追不舍的匪徒。
“噗!”
一柄长矛,狠狠地刺入了铁头的肩膀,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衫。他痛哼一声,却死战不退,反而一头撞进了那名匪徒的怀里,用牙齿,狠狠地咬住了对方的耳朵!
“啊——!”
刘三的眼睛红了。他手中的短匕,化作了一道致命的流光,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一名匪徒的倒下。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只知道,他每多坚持一息,身后的兄弟们,就多一分生机。
“队长!快走!”崖壁上方,传来了队员们焦急的呐喊。
刘三看了一眼,七名队员已经爬上了一半。他一脚踹开一名匪徒,对着大壮和铁头吼道:“撤!”
三人转身,飞快地抓住了还在晃荡的藤索。
就在此时,一声呼啸,独眼狼那柄巨大的鬼头刀,如同死神的镰刀,脱手飞出,旋转着,朝着正在攀爬的刘三,拦腰斩来!
“队长小心!”
已经爬到上方的二牛,目眦欲裂。他想也不想,竟从腰间解下自己的身体,从十数米高的崖壁上,纵身一跃,如同一颗陨石,狠狠地撞向了那柄旋转的鬼头刀!
“噗——!”
血光,在半空中,轰然绽放。
刘三只觉得眼前一红,一股温热的液体,溅了他满脸。他呆呆地回过头,看到的,是二牛那被鬼头刀几乎斩成两段的、正在坠落的年轻身体。
“二……二牛……”
撕心裂肺的悲吼,从他的喉咙里,迸发而出。
时间,在这一刻被撕裂。
撕裂它的,不是独眼狼那柄旋转的鬼头刀,而是二牛那年轻身体在半空中轰然绽开的、刺目猩红的血花。
那温热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液体,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劈头盖脸地浇在了刘三的身上,脸上,眼睛里。世界瞬间变成了一片血色。他能闻到那股浓郁的、让他永生难忘的铁锈味,那是他朝夕相处的兄弟,用生命为他挡下的死亡气息。
“二……牛……”
一声不似人声的悲吼,终于从他被撕裂的喉咙里迸发而出。那声音里蕴含的悲恸与狂怒,竟盖过了山谷中所有的喊杀与喧嚣,如同一头受伤的孤狼,在对月泣血。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战术、所有的冷静,都在那片血红中被焚烧殆尽。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杀戮!为二牛报仇!
他猛地转身,双脚在崖壁上重重一蹬,竟不退反进,如同一颗复仇的炮弹,朝着下方那黑压压的匪群,反冲了回去!
“队长!”
“刘三!回来!”
崖壁上方,队员们发出绝望的惊呼。
但刘三已经听不到了。他的眼中,只有下方那个刚刚收回鬼头刀,脸上正露出一丝残忍笑意的独眼狼!
“杀!”
他手中的百炼钢短匕,不再是用于偷袭的毒牙,而化作了一道堂堂正正的、燃烧着生命与怒火的流光!他如同一片飘零的落叶,精准地落入两名匪徒之间,匕首在落地的瞬间,已然划开了其中一人的脖颈。他甚至没有去看结果,身体借力一旋,另一名匪-徒的惨叫声便紧随而至。
他疯了。
他不再防守,不再结阵,他的每一次移动,都只为了最高效的杀戮。他的身影在人群中闪烁,每一次闪烁,都带起一蓬血雾。他就像一块被烧得通红的烙铁,悍不畏死地,深深地烙进了匪徒们混乱的阵型之中!
这突如其来、悍不畏死的反扑,竟让那些穷凶极恶的匪徒,都为之一滞!他们被这个浑身浴血、双目赤红的少年煞神,骇得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给我抓住他!老子要活剐了他!”独眼狼的狞笑僵在了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暴怒。他没想到,这只小老鼠,竟敢回头咬人!
然而,就在刘三即将被重新合围的瞬间,两声虎吼,从崖壁上方传来!
“跟队长共死!”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是大壮和铁头!他们看着下方状若疯魔的队长,看着二牛那坠落的身体,血性彻底被点燃!他们竟也放弃了攀爬,顺着藤索滑下,如两头下山猛虎,一左一右,护在了刘三的身侧!
“队长!走!”铁头肩膀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手中的木矛使得虎虎生风,将两名匪徒逼退。
“要死一起死!”大壮更是将一根短矛当成了棍子,舞得密不透风。
三只雏鹰,在这一刻,仿佛化作了三头浴血的雄狮,竟以三人之力,硬生生地在数百匪徒的包围圈中,撕开了一道缺口!
崖壁上方,剩下的六名队员看得目眦欲裂,泪流满面。他们知道,如果再犹豫,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为首的张三猛地一咬牙,用刀背狠狠地抽在一名想要下去帮忙的队员脸上:“哭什么!都给老子上去!我们活着,队长他们才死得有价值!”
他含着泪,第一个翻上了崖顶,然后伸出手,将下面的兄弟一个个拉了上来。
下方的战斗,已然进入了白热化。刘三三人毕竟体力有限,匪徒的数量优势是压倒性的。铁头的伤口越流血越多,动作开始迟缓。大壮的身上,也添了两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刘三知道,他们撑不了多久了。他看了一眼身后那再次晃荡起来的藤索,又看了看身旁两个已经伤痕累累的兄弟,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了那个韩宇给他的、装着特制肉干的油纸包。他没有自己吃,而是趁着一个空隙,将两片肉干,分别塞进了大壮和铁头的嘴里!
“吃了它!活下去!”
随即,他猛地向前一步,将两人护在身后,独自一人,面对着潮水般涌来的敌人。
“想杀我兄弟,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他厉声咆哮,手中的短匕,再次化作了死神的镰刀。
……
与此同时,在数十里外的桃源居高墙之上。
韩宇的瞳孔,死死地倒映着远方那一点橘红色的、如同鬼火般跳动的光点。那光点,不大,却像一根烧红的针,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脏。
成功了。刘三他们,真的成功了。
然而,这成功的喜悦,仅仅持续了一息,便被无边无际的担忧和焦虑所吞噬。他知道,火光亮起的那一刻,才是刘三他们最危险的时候。
“东家,看这火势,只怕……只怕是整个山谷都烧起来了。”王大眼的声音沙哑,老眼中布满了血丝和忧虑,“刘三那孩子……他们……”
“他们会回来的。”韩宇的声音平静,但紧紧握住墙垛的手,指节已经因用力而发白。
他不能等。被动地等待,是兵家大忌。
他猛地转身,走下望楼,来到了已经整装待发的王虎和剩下的十五名护卫队员面前。
“王虎!”
“属下在!”王虎上前一步,他看着远方的火光,脸上满是焦急与请战的渴望。
“你现在,立刻带领十五人,携带所有的弓箭和火箭,前往我们之前预设的‘一线天’隘口!”韩宇的声音,冷静而果决,“那里,是刘三他们撤回的必经之路,也是最易于防守的地点!你们的任务,不是进攻,而是在那里,建立一个坚固的防守阵地!准备好滚石、火油,我要你们,在那里,为刘三他们,接应出一条血路!”
“是!”王虎眼中爆发出精光,他知道,东家这是把最关键的任务,交给了他!这是对他的信任!他大吼一声,带着十五名队员,如同离弦之箭,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先生,”韩宇又来到华佗面前,“还请您带上所有的伤药,随我来。”
“你要亲自去?”华佗一愣。
“我不能让我的兄弟们,孤军奋战。”韩宇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我虽不懂武艺,但我知道,主将亲临,三军用命。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身后,站着整个桃源居!”
他没有带任何人,只带上了华佗,以及那匹神骏的战马“踏雪”。他翻身上马,将华佗拉到自己身前。
“驾!”
黑色的闪电,划破了沉沉的夜幕,朝着那片燃烧着希望与绝望的远方,疾驰而去。
夜风,吹拂着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他知道,自己此行,或许改变不了战局,但他必须去。
因为,他是桃ou源居的东家。
更是那十个孩子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