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渔阳郡城的官道,如同一条在衰败大地上挣扎的枯黄色伤疤。道路两旁,是连绵的、因无人耕种而荒芜的田野,偶尔能见到几座废弃的村庄,如同骷髅的眼窝,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一辆看似普通的青布马车,在十余名精干骑士的护卫下,不疾不徐地行驶在这条萧索的官道上。车轮碾过冻得坚硬的泥土,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咯吱”声。
车厢内,崔州平并未闭目养神。他凭窗而坐,目光平静地审视着窗外这片死气沉沉的土地。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世事的眸子里,没有悲悯,也没有愤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棋手审视棋盘般的冷静。这片土地的“病”,他早已看得通透。病根,不在于天灾,而在于人祸;不在于匪患,而在于法度崩坏,人心失序。
而他此行,便是要为他那位年轻得过分、却又深不可测的主公,在这张已经糜烂不堪的棋盘上,落下至关重要的一子。这一子,若落得好,便是龙抬头,从此海阔天空;若落得不好,便是被围杀的死局,万劫不复。
“长史,”车外,传来护卫队长沉稳的声音,“前方五里,便是渔阳城了。”
“知道了。”崔州平应了一声,缓缓地,将车窗的帘子,放了下来,隔绝了外界的景象。他闭上双眼,脑海中,那副巨大的、涵盖了整个渔阳郡的沙盘,再次浮现。钱谦的怨毒,郡守的猜忌,郡都尉的敌意,城中世家的观望……无数条线,在他心中交织,最终,都指向了那枚被他藏于袖中的、小小的竹简。
那上面,是韩宇亲笔写下的四个字——“借势,立势”。
崔州平的嘴角,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微笑。
渔阳城,作为一郡之治所,其气象,远非安黎那样的边鄙小县可比。高达三丈的城墙,由巨大的青石垒砌而成,墙体上,还残留着昔日抵御乌桓人南下时留下的、斑驳的刀痕箭孔。城门口,一队披坚执锐的郡兵,正在盘查着来往的行人。他们的眼神,比安黎县兵要锐利得多,身上那股百战余生的煞气,也浓郁了数倍。
当崔州平的车队抵达城门时,立刻被拦了下来。一名队率模样的军官,手按刀柄,上前一步,厉声喝道:“来者何人?可知如今城中戒严,无郡守手令,车马一律不得入内!”
崔州平并未下车。他身旁的一名护卫上前,递上了一份早已备好的、盖着安黎县衙大印的通关文牒,朗声道:“我等乃安黎县乡勇团练使者,奉县尊钱大人与我家主公韩宇之命,特来向郡守大人,献礼报捷!”
那队率接过文牒,狐疑地打量着这支队伍。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些骑士腰间那统一制式的百炼钢环首刀上时,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他不敢怠慢,立刻派人飞马入城通报。
等待的时间,比预想的要长。城门口的气氛,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发微妙。周围的百姓,对着这支气度不凡的队伍指指点点,而城墙之上,更是多了不少窥探的目光。
终于,一名身着都尉官服、神情倨傲的将领,在一队亲兵的簇拥下,出现在了城楼之上。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崔州平的车队,声音冰冷地道:“郡守大人公务繁忙,无暇接见。尔等所献之礼,可交由本都尉转呈。人,就在城外驿站候着吧。”
这是赤裸裸的下马威。将朝廷命官派来的使者,拒之门外,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羞辱与敌意。
然而,崔州平却仿佛没有听出其中的意味。他掀开车帘,对着城楼上的都尉,遥遥一拱手,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甚至带着一丝“感激”的笑容。
“多谢将军体恤。既如此,我等便不叨扰郡守大人了。”
说罢,他竟真的示意车夫调转马头,朝着城外的方向驶去。这番干脆利落的应对,反倒让那都尉一愣,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崔州平的车队,没有去驿站。而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径直驶向了城外不远处,那片因流民汇聚而自发形成的、最为热闹的“草市”。
他在草市最中心的一片空地上,停下了马车。随即,在无数双好奇目光的注视下,他命人,从车上,抬下了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副巨大的、用上好绢布绘制的彩色舆图。图上,正是整个北山地区的地形。但与寻常舆图不同的是,上面用朱砂笔,清晰地标注出了“北望关”的宏伟规划,标注出了数个即将开垦的屯田区,甚至还标注出了一个个即将兴建的、用以安置流民的崭新村落。那上面,充满了勃勃的生机与对未来的希望。
第二样,则是一排长长的木架。木架上,挂着数十张写满了罪状的麻布。每一张,都详细记录了黑风寨匪徒,在过去十年间,对某一村落犯下的血腥罪行——劫掠钱粮、残杀青壮、掳掠妇孺……那一行行血泪交织的文字,触目惊心,令人发指。
“诸位乡亲!诸位父老!”崔州平站在这两样东西之间,他没有声嘶力竭地呐喊,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在下崔州平,奉我家主公韩宇之命,特来告知诸位一件大喜事!”
“盘踞北山十余年,荼毒乡里、罪恶滔天的悍匪黑风寨,已于三日前,被我桃源居乡勇,彻底荡平!贼首雷豹以下,尽数授首!”
此言一出,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黑风寨被平了?”
“真的假的?那可是连郡兵都奈何不得的硬骨头啊!”
崔州平微微一笑,伸手指向那排血泪罪状:“诸位请看!这,便是黑风寨累累罪行之铁证!我桃源居,正是奉安黎县尊之令,行此替天行道之义举!”
随即,他又指向那副宏伟的规划图,声音中充满了感染力:“而这,便是我家主公,为北山之地,规划的未来!从今往后,北山再无匪患,只有安居乐业的家园!所有流离失所的乡亲,皆可前往我桃源居治下,落户安家,开垦荒田!首年,官府还将提供粮种与农具,助尔等重建家园!”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死水般的流民心中,激起了万丈波澜!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竟还有人愿意接纳他们,给他们土地,给他们希望?
崔州平没有给他们太多消化信息的时间。他从怀中,取出了那份盖着安黎县衙大印的、任命韩宇为北山屯田戍边主事的官文,高高举起!
“此举,非是我桃源居一家之功!实乃渔阳郡守大人治下有方,安黎县尊指挥得当!我等,不过是奉命行事!此番胜利,是我渔阳郡的大胜!是我大汉朝廷的胜利!今日,我等便在此,静候郡守大人佳音!不为请赏,只为将这份天大的喜讯,亲口,呈报于郡守大人案前!”
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慷慨激昂!他将功劳,全部推给了郡守和县令,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忠心耿耿、一心为民、却又被“官僚作风”拦在门外的功臣位置上!
这一下,舆论的压力,瞬间如山一般,压向了郡守府!
……
郡守府,后堂。
渔阳郡守温恢,一个年约四旬、面容清瘦、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文士,正静静地听着手下的汇报。他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的身旁,站着的是郡都尉张合(此张合非彼张合,仅为同名)。张合的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府君!这崔州平,好生刁滑!他此举,分明是想挟持城中舆论,逼您就范!依末将之见,当立刻派兵,将此獠拿下,治他一个妖言惑众之罪!”
“拿下?”温恢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以何罪名?罪名是,他平定了连你都头疼不已的黑风寨?还是罪名是,他要安置流民,恢复生产,为我渔阳郡,增添税赋?”
张合的脸,瞬间涨红:“可……可钱谦的密报上说,那韩宇私造神兵,拥兵自重,分明是心怀叵测!”
“钱谦……”温恢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一个连自己治下匪患都无法平定,反而要借他人之手,事后又想过河拆桥的废物。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他站起身,缓缓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淡淡地道:“这张合,有趣。他没有来我的府衙喊冤,也没有去你的都尉府叫阵。他选择了去城外那片最肮脏、最混乱,却也最能代表‘民心’的草市。他打的,不是我的脸,也不是你的脸。他打的,是这整个渔阳郡,世家大族、官僚体系的脸。他在用一种最温和的方式,告诉我们所有人——”
温恢转过身,目光如电,直视张合。
“时代,要变了。而他,和他的主公,想要在这场变革中,拿到一张能坐上牌桌的……门票。”
他沉默了片刻,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传我的令。宣,安黎县使者崔州平,入府觐见。”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那声音,让张合的心,都为之一沉。
“另外,将钱谦送来的那支‘神箭’,也一并,带到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