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
北望关的喧嚣与炽热，尽数被这无边的寒夜所吞噬，只余下巡逻队甲叶碰撞的清脆声响，和风过垛口的呜咽。馆驿二楼的一间客房内，烛火如豆，映照着李 xun那张苍白如纸的脸。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摊开在桌案上的，是一卷上好的绢帛。他手中的狼毫笔，蘸满了浓墨，笔尖悬于绢帛之上，却迟迟无法落下。那墨汁，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窗外，校场方向，隐隐传来一阵整齐划一、压抑而雄浑的低吼。那是陷阵营的士兵，在进行夜间的气力操练。那声音，不似人声，倒像是无数头被囚禁的猛兽，在磨砺着它们的爪牙，只待一朝出笼，便要撕裂天地。
每听到这声音，李 xun的心，便会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手腕一沉，笔尖在绢帛上，留下了第一个字。
“禀府君大人……”
一旦开始，便再也无法停下。他的笔速越来越快，仿佛要将这半月以来积压在心中的所有恐惧、震撼与骇然，都倾泻于这方寸之间。
他写了高顺那铁血无情的练兵之法，如何将五百乌合之众，在短短半月之内，锤炼成一支初具雏形的铁军。
他写了那名为“伏龙”的单兵连弩，如何能在两息之内，倾泻五矢，百步之外，洞穿铁盾。他用最惊悚的笔触，描绘了由这种武器组成的军阵，将是何等恐怖的“步卒屠场”。
他更用颤抖的笔迹，写下了那如同神迹般的“神仙汤”，如何能让一支军队，摆脱疲劳的桎梏，成为一部永不停歇的战争机器！
最后，他笔锋一转，落在了韩宇的身上。
“……宇之可怕，非在其器，而在其心。其以严法为骨，以厚利为肉，以希望为魂，竟使流民归心，降匪效死，上下一体，如臂使指。此地已非关隘，实为一国之雏形！其人，貌似温恭，实则胸有山川之壑，龙潜于渊，其志绝非偏安一隅！府君大人若不早做图谋，待其羽翼丰满，龙出浅滩，则北疆之地，恐再无府君立锥之所！渔阳，危矣！”
写完最后一个字，李 xun已是浑身冷汗，几近虚脱。他小心翼翼地将绢帛卷起，塞入一个细小的竹管，随即走到窗边，学着信使的样子，将竹管绑在了一只早已备好的信鸽腿上。
“去吧……”他低声呢喃，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是龙是蛇，便让府君大人，亲自来断吧！”
他推开窗户，将那只灰色的信鸽，奋力抛入了沉沉的夜幕之中。信鸽振翅，发出一声轻微的“扑棱”声，瞬间便融入了黑暗。
李 xun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关上窗，吹熄了蜡烛，心中，却依旧是一片冰冷的黑暗。
然而，他没有看到。
就在那信鸽飞出不过百丈，即将越过关墙之时，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墙角的阴影中无声无息地射出。那是一张早已张开的细网，由最坚韧的马尾编织而成。信鸽一头撞入网中，连一声悲鸣都来不及发出，便被那黑影，悄无声息地，收回了黑暗之中。
……
一刻钟后，中军大帐。
灯火通明，温暖如春。韩宇、崔州平、田丰三人，正围坐在一盆炭火旁，品着新酿的米酒。
“主公，聚灵塔的主体工程，已完成七成。最多再有一月，便可封顶。”田丰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暖意，“待塔成之日，引灵泉之水灌注，便可成一循环，届时，整个北山的气候，都将为之改变。过冬的草料，来年的春耕，都将再无后顾之忧。”
崔州平抚须笑道：“届时，我桃源居，便真正成了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只是，这世外，怕是再也无法清净了。”
韩宇刚想说些什么，帐帘一动，一名身着黑衣的亲卫，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个细小的竹管。
“禀主公，‘夜枭’回报，鱼，已上钩。”
田丰的眼中，闪过一抹冷厉的寒光。这名为“夜枭”的暗中监察队，正是由他一手组建，专门负责关内的防务与反渗透。
韩宇接过竹管，从中抽出那卷绢帛，缓缓展开。
帐篷内，瞬间陷入了一片寂静，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崔州平与田丰，看着韩宇脸上的表情。他看得极慢，极认真，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反而，渐渐地，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呵呵……有趣，有趣。”许久，韩宇才将绢帛放下，递给了身旁的崔州平，“长史，元皓，你们也看看。这位李先生，文笔斐然，见地不凡，倒是个人才。”
崔州平接过，一目十行地扫过，他那清瘦的脸上，也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意。而一旁的田丰，看完之后，却是杀机毕露：“主公！此人，包藏祸心，欲置我等于死地！留之，必为大患！请主公下令，让丰，将其就地正法！”
“杀他？”韩宇摇了摇头，端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元皓，杀一个李 xun，容易。可温恢，还会派来王 xun，张 xun。杀，是杀不绝的。而且，杀了他，岂不是浪费了这位李先生的一片‘苦心’？”
崔州平眼中智慧的光芒一闪，已然明白了韩宇的意图，抚须笑道：“主公之意，莫非是……将计就计？”
“不错。”韩宇的嘴角，勾起一抹腹黑的弧度，“温恢想知道北山的虚实，那我们就让他知道。只不过，让他知道的，是我们想让他知道的‘实’。”
他取过一张新的空白绢帛，又拿来笔墨，对着崔州平道：“长史，劳烦你，模仿这位李先生的笔迹，重写一封信。”
“哦？”崔州平饶有兴致地道，“主公欲如何写？”
“前面，照抄。”韩宇的手指，点在李 xun那封信的前半部分，“高顺练兵之苦，伏龙弩百步穿盾之利，神仙汤恢复之奇，这些，都写上去。而且，要写得比他更夸张，更触目惊心！”
田丰闻言，眉头紧锁，大为不解。
韩宇却笑了笑，继续道：“但是，在信的结尾，我们要帮李先生，换一种‘思路’。”
他沉吟片刻，缓缓念道：
“……宇虽有强兵利器，然其根基尚浅，钱粮匮乏，全赖府君大人支援。其人，看似雄心勃勃，实则色厉内荏。数日前，公孙瓒遣使前来，宇不敢与之争锋，反以重礼（五十套锁子甲）贿之，方得苟安。其所作所为，皆为自保之举，意在向府君大人展现实力，以求获得更多钱粮兵甲，巩固其北山屏障之位。依 xun 愚见，此人，乃一柄绝世之利刃，虽有反噬之险，然若掌控得当，给予足够之粮草器械，使其专心应对北面公孙瓒与乌桓之患，则可为我渔阳，换来数年安宁。府君大人，只需牢牢掌控其钱粮命脉，便可高枕无忧，坐收渔利也……”
一段话念完，崔州平抚掌大笑，眼中尽是赞叹：“妙啊！主公此计，实在是妙绝！此信一出，温恢必将陷入两难。信前半段的威胁，会让他忌惮，不敢轻举妄动；而后半段的‘分析’，又会勾起他利用我等，去与公孙瓒火并的贪念。最终，他最大的可能，便是如信中所言，加大对我们的投入，以求将我们这柄‘利刃’，养得更锋利一些！”
田丰也恍然大悟，那张冷峻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钦佩之色。这一手，简直是反客为主，将温恢的监视，变成了一条向他索要资源的……催款渠道！
当夜，另一只信鸽，带着一封被精心“修改”过的密信，从北望关，飞向了渔阳的方向。
而李 xun，对此，一无所知。
第二天清晨，当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出馆驿时，却意外地，在门口，遇到了韩宇。
“李先生，早啊。”韩宇笑得如沐春风，“看先生面带倦色，可是昨夜没有休息好？北山苦寒，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李 xun心中一惊，连忙躬身行礼：“校尉大人言重了。是在下……在下水土不服，夜不能寐罢了。”
“哦？是吗？”韩宇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我倒是觉得，先生是心事太重。有些事，憋在心里，容易伤身。说出来，或者，写出来，或许，会好受一些。”
李 xun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猛地抬起头，骇然地看着韩宇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眸子，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韩宇却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住，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李先生，是个人才。我桃源居，正缺先生这般，文笔与见地，都如此‘出众’的人才。以后，你我之间，书信往来，恐怕，还要多多仰仗先生的……神来之笔啊。”
说罢，他拍了拍李 xun僵硬的肩膀，转身，迎着朝阳，大笑着，向那座已经初具规模的陷阵营，走去。
只留下李 xun，呆立在原地，面如死灰。他知道，从昨夜那只信鸽飞起的那一刻，自己，便再也回不去了。他，已经成了韩宇棋盘上，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