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桃源阁外。
连绵的细雪,为这方天地,披上了一层素缟。二三十名“孝子贤孙”,穿着单薄的麻衣,在这刺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们面前的香烛,在风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那有气无力的哭嚎声,也断断续续,透着一股子敷衍。
然而,就是这样一场看似漏洞百出的闹剧,却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将气派非凡的桃源阁,死死地困在了原地。三天了,阁门紧闭,昔日车水马龙的景象,荡然无存。偶有好奇的路人驻足,也会被这不祥的气氛,吓得绕道而行。
阁楼之上,赵云按着腰间的剑柄,眉头紧锁,英武的面容上,满是压抑的怒火。他身经百战,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若非简雍的赌约与主公的军令,他早已提枪而出,将这些装神弄鬼之辈,尽数驱散!
“将军,不能再等下去了!”文则在一旁,焦急地道,“再这么下去,我等的声望,就要被他们败光了!”
赵云沉默不语,目光,却投向了城南简雍那座破败的小院。他知道,那位落魄的名士,此刻,一定也在某个角落,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快马,踏雪而来,在桃源阁前,翻身而下。来人一身风尘,面容儒雅,正是星夜兼程赶来的崔州平。
“子龙将军,州平奉主公之命,前来助你!”崔州平一进门,便对着赵云,长揖及地。
赵云见是崔州平,精神大振,连忙将他扶起:“崔先生,你来得正好!快随我上楼!”
听完赵云对眼下困局的叙述,崔州平只是淡然一笑,从怀中,取出了那张韩宇亲笔所书的纸条。
“将军莫急,主公,早已料到此节,并赐下妙计。”
赵云接过纸条,看着上面那短短的十六个字,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困惑:“厚赏哭丧?立碑纪功?这……这是何意?主公莫不是要我们,向他们低头认错?”
“非也。”崔州平的眼中,闪烁着智珠在握的光芒,“将军,你且看好。今日,州平便要在这桃源阁前,为将军,也为那简宪和,唱一出……惊天动地的大戏!”
---
半个时辰后,桃源阁那紧闭了三日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
门外的“孝子”们,精神一振,哭嚎声,也陡然高亢了八度,仿佛是掐准了时机。他们的领头,一个贼眉鼠眼的汉子,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他以为,对方终于是撑不住,要出来服软了。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所有人都跌破了眼镜。
只见崔州平一身整洁的儒袍,面带悲悯之色,亲自率着几名仆役,抬出了几口巨大的木桶。桶盖一开,一股浓郁的姜汤香气与肉粥的香味,瞬间,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诸位义士!”崔州平走上前,对着那群目瞪口呆的“孝子”,深深一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诚恳,“诸位,为袍泽兄弟,不畏严寒,在此守孝,其情可悯,其义可嘉!我桃源阁主人,北山韩校尉,听闻此事,亦是感佩万分!特命在下,备下热粥姜汤,为诸位,驱寒充饥!”
说着,他亲自拿起一个大碗,盛了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递到了那领头的汉子面前。
“义士,请!”
那汉子彻底懵了。这……这是什么路数?不应该是怒斥驱赶吗?怎么还送上吃的了?他下意识地想拒绝,可腹中那不争气的“咕咕”声,与那扑鼻的肉香,却让他伸出的手,怎么也缩不回去。
其余的“孝子”,更是眼都直了。他们本就是城中穷苦的泼皮无赖,被钱管事许以几十个铜板,才来干这差事。连日来,忍饥挨饿,早已是前胸贴后背。此刻,见到这白花花的大米,油汪汪的肉块,哪里还忍得住?
“多……多谢先生!”不知是谁,第一个接过了粥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有一个带头的,其余人,便再无顾忌,一拥而上!
那领头的汉子,见状,又急又怒,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队伍,在几桶肉粥面前,土崩瓦解。
这还没完!
崔州平待众人吃得差不多了,又命人,取来一箱崭新的棉衣与一盘盘沉甸甸的铜钱!
“诸位义士之忠义,感天动地!韩校尉有令,凡在此,为袍泽守孝一日者,皆赏棉衣一件,钱,一百文!”崔州平的声音,再次响彻街口,“以彰其德!以慰其心!”
“轰——!”
人群,彻底炸了!
一百文!还给一件棉衣!这比他们干十天活挣得都多!
“先生大义!”
“韩校尉仁德啊!”
一时间,感激涕零之声,不绝于耳。那几个原本还想维持秩序的暗桩,瞬间,便被狂热的人群,淹没了。
就在此时,崔州平再次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他命人,在桃源阁旁,清理出一片空地,几名匠人,更是当场,开始测量土地,准备立碑!
“诸位!”崔州平的声音,提得更高,充满了庄严肃穆,“韩校尉有感于诸位袍泽情深,更痛心于英雄枉死,特下令,在此,为战死的将士,立一座‘忠义碑’!将他们的名字,刻于其上,供万民瞻仰!更要将诸位孝子之义举,一并刻上,流芳百世!”
“立碑纪功”!
这一手,直接将所有“孝子”的脸,都架在了火上烤!他们若再闹,便是不识好歹,连带着,也侮辱了他们口中“枉死的袍泽”!
那领头的汉子,脸色已是一片煞白。他知道,完了,局势,已经彻底失控了!
然而,崔州平的“大戏”,才刚刚,进入高潮。
他猛地转身,面向四周围观的、越聚越多的百姓,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悲愤交加、义愤填膺的神情!
“诸位乡亲父老!”他声泪俱下,痛心疾首地道,“我北山将士,与公孙将军麾下,本是同袍!皆为守护我大汉北疆的英雄!然,奸佞当道,小人弄权,为一己之私,竟挑起内斗,致使英雄喋血,亲者痛,仇者快!”
他猛地一指那些“孝子”,厉声喝问:“我只问一句!这些英雄,究竟,是为谁而死?杀害他们的,究竟是谁?!”
“今日,我桃源阁,在此立誓!”崔州平从怀中,取出一张巨大的告示,奋力展开!
“凡能提供线索,指认出那挑起内斗、残害同袍的幕后真凶者,赏——黄金,百两!”
“凡能手刃此獠,提其首级来见者,赏——黄金,千两!”
“杀人者谁?以血问天!”
这最后八个字,崔州平几乎是嘶吼而出,声震四野,带着无尽的悲愤与杀意!
告示一出,全场,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的一下,集中到了那群刚刚还吃得满嘴流油的“孝子”身上!尤其是那个领头的汉子,此刻,他只觉得,周围那一道道目光,都变成了锋利的刀子,刮得他遍体生寒!
他知道,自己,从一个发号施令的监工,变成了一个价值千两黄金的……移动人头!
而那些被他雇来的泼皮无赖,此刻看他的眼神,也变了。那眼神中,不再有敬畏,只有赤裸裸的……贪婪!
“不是我!不是我干的!”那汉子怪叫一声,拨开人群,连滚带爬地,向着城西的方向,亡命奔逃!
崔州平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他知道,这条被公孙瓒放出来的疯狗,现在,会带着一身的麻烦,疯一样地,咬回他的主人那里去!
---
不远处的一座茶楼二楼,雅间之内。
简雍手持茶杯,怔怔地看着楼下那场一波三折、荡气回肠的大戏,茶水从杯中溢出,浸湿了衣袖,他却浑然不觉。
他设想过无数种赵云可能的回应——强硬驱赶、上报道歉、暗中收买……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以退为进,反客为主!
借力打力,釜底抽薪!
仅仅四句话,十六个字,便将一场必输的死局,瞬间盘活!非但化解了危机,收拢了民心,更是反手,将了一军,把公孙瓒,逼到了一个进退维谷、骑虎难下的绝境!
“好……好计!好一个‘以血问天’!”简雍猛地将茶杯,重重地顿在桌上,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他知道,能想出此等计策之人,其胸中丘壑,智谋韬略,远在他简雍之上!
他再不迟疑,猛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儒袍,大步流星地,走下了茶楼。
片刻之后,桃源阁的大门前,崔州平正指挥着匠人,准备将那块“忠义碑”的碑石,安放下去。
一人,穿过人群,径直来到他面前,对着他,深深一揖。
“涿郡简雍,简宪和,拜见先生!”
崔州平回身,看着眼前这位神情激动、目光灼灼的落魄名士,微微一笑,亦是还了一礼。
“宪和先生,不必多礼。我家主公,已在北山,备下好酒,静候先生多时了。”
简雍闻言,再次大笑,笑声,响彻云霄,充满了重获新生的畅快与豪情!
“好!烦请先生,代我,回复韩府君——”
“此身,愿为桃源驱使!此谋,愿为苍生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