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着官道上的枯叶与尘土,打着旋儿,扑向行人。
崔州平裹紧了身上那件早已洗得发白、多处缝补的儒衫,清瘦的脸庞被寒风割得有些发红。他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离开洛阳后的第几个月了。那座曾经冠盖云集、号为帝都的雄城,如今已成了权阉与外戚角力的修罗场,忠良被黜,佞臣当道,他这样不愿同流合污的寒门士子,除了仓皇出逃,别无选择。
他一路南下,本想寻一处能安身立命、教书育人的乡野,却只见饿殍遍地,盗匪横行。心中那点“达则兼济天下”的火苗,早已被这残酷的现实,浇得只剩下一缕微弱的青烟。
然而,数日前,当他流落到常山郡与冀州交界处时,心中却莫名地涌起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指引。那感觉,仿佛在茫茫的黑暗大海中,看到了一座遥远的灯塔,在召唤着他。他不知那是什么,但他那早已被乱世磨砺得如同古井般的心,却告诉他,跟着这股指引走,或许,能找到一条生路。
于是,他一路向东北,风餐露宿,终于在今日,看到了那座在山谷中若隐若现的、青灰色的高墙。
“桃源居……”他看着那庄园门口石碑上,用苍劲笔法刻下的三个字,轻声念了出来。好大的口气,在这乱世之中,竟有人敢自称“桃源”。
他正欲上前,两道沉默的身影,便从大门侧方的暗影处闪出,拦住了他的去路。是两名身穿寻常布衣,却腰杆挺得笔直的年轻人。他们手中没有兵器,但那双警惕的、如同鹰隼般的眼睛,却让崔州平心中一凛。
“先生何人?来此何事?”为首的年轻人开口,声音平稳,不卑不亢。
“在下崔州平,一介游学士子,途经此地,见此庄园不凡,故想求见庄主,讨一碗水喝。”崔州平拱手一礼,言辞恳切。
那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虽衣衫褴褛,但眼神清明,举止有度,便点了点头:“先生请稍候,我等需先行通报。”
说罢,另一人便转身,快步入庄。这番应对,进退有据,纪律严明,让崔州平越发好奇。寻常乡野豪强的部曲,多是骄横或散漫,何曾见过如此气象?
片刻之后,那年轻人返回,对他一拱手:“我家主公有请。先生,请。”
崔州平随着他,走进了那扇厚重的木门。入眼所见,让他那颗早已波澜不惊的心,再次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里,没有他想象中的奢华庭院,而是一片巨大而有序的“工地”!左侧,是传来阵阵金铁交鸣之声的工坊,数十个烟囱正喷吐着炽热的浓烟;右侧,是一片广阔的校场,上百名少年正在进行着他从未见过的、充满杀伐之气的操练;正前方,是一排排整齐的屋舍,甚至能听到里面传来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
农、工、兵、学……竟在这一个小小的山谷中,井然有序地融为了一体!这哪里是什么乡绅的庄园,这分明是一个独立王国的雏形!
崔州平的心,狂跳起来。他那早已熄灭的火苗,在这一刻,竟有复燃之势!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快马,在庄园门口堪堪停住,马上之人翻身下马,竟是县衙的驿吏。他神情倨傲,高举着一卷盖着县衙朱红大印的公文,扯着嗓子喊道:“县尊大人令!着桃源居乡勇团练主事韩宇,即刻接令!”
这声尖锐的呼喊,打破了庄园的宁静。
崔州平看到,那个领他进来的年轻人,快步上前,接过公文,转身便朝着庄园中心的主屋跑去。而他自己,则被另一名护卫,客气地引到了一旁的茶寮中等候。
他端起那碗热气腾含的粗茶,却没有喝,只是透过窗户,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
……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
韩宇将那份公文,重重地拍在了桌上。上面的措辞,冠冕堂皇,充满了“赞许”与“期盼”,但核心内容,却只有一个——命桃源居乡勇团练,在十日之内,出兵剿灭盘踞在北山、为祸乡里多年的悍匪“黑风寨”。若成,县衙将上报郡守,为其请功;若不成,便是“剿匪不力”,后果自负。
“他娘的!这不就是让咱们去送死吗?!”王虎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杯乱跳,“那黑风寨,听说有四五百号人!寨子建在悬崖上,易守难攻!李虎那孙子自己啃不动,就想让咱们去当炮灰!”
公输铁也皱起了眉头:“主公,神兵坊的锁子甲,目前只装备了第一队二十八人。若要全员换装,至少还需一月。那神臂弩,更是刚刚试制出第一架,远未到能投入实战的地步。此刻出征,并非良机。”
刘三沉默不语,只是走到沙盘前,死死地盯着“黑风寨”那处险要的地形,眼中闪烁着冰冷的计算光芒。
“不去,便是抗命。我们刚刚拿到的‘乡勇’名分,立刻就会被剥夺,重新成为‘叛逆’,给他们一个名正言顺,联合郡兵来剿灭我们的借口。”韩宇的声音,异常平静,“去,便是正中钱谦下怀。无论我们与黑风寨谁胜谁负,他都是最后的赢家。”
这是一个死局。一个阳谋。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温和却清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主公,草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回头,只见崔州平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他对着韩宇,深深一揖。
韩宇看着这个系统召唤而来的“蓝色人才”,心中一动,道:“先生请讲。”
崔州平缓缓走进,他没有去看沙盘,也没有去看那份公文,只是平静地说道:“主公,此令,看似死局,实则,乃是天赐良机。”
“哦?”韩宇来了兴趣。
“敢问主公,桃源居如今最缺的是什么?”崔州平不答反问。
“是时间,是人口,是名分。”韩宇坦然道。
“正是。”崔州平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智慧,“此令,便可为主公,将这三者,尽数取来!”
他伸出一根手指:“其一,名分。此令乃县尊所下,我等奉命剿匪,便是王师!我等可以此为名,在出征之前,广发檄文,昭告安黎县全境!将我桃源居‘为民除害’之名,彻底坐实!如此,我等便占尽了‘大义’!”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人口与钱粮。既然是奉命行事,为公家出力,那钱粮军械,县衙岂能不有所表示?主公可立刻派人,持此令前往县城,一不叫苦,二不推脱,反而要大张旗鼓地‘感谢’县尊信任,并以此为由,向县中各大豪族、商贾‘募捐’!他们若捐,我等便得了实惠;他们若不捐,便是与‘剿匪大业’作对,与县尊作对!届时,压力便全到了钱县令那一边!”
他伸出第三根手指,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其三,便是时间!我等可称,黑风寨势大,需联合乡里,合围共击。主公可派人持檄文,前往北山周边各村落,联络那些深受匪患之苦的乡勇、猎户,邀其共击之!他们来,则我军势壮;他们不来,我等也可借‘整军备战’之名,将这十日之期,拖成二十日,三十日!届时,是战是和,主动权,便重新回到了主公您的手中!”
一席话,如同在黑暗的房间里,猛地推开了一扇窗!
王虎听得目瞪口呆,公输铁抚须点头,就连一向冷峻的刘三,眼中都爆发出了一阵精光!
他们只看到了“战”与“不战”,而这位崔先生,却从这简单的命令背后,看到了一整盘可以操弄人心、借力打力、反客为主的政治大棋!
韩宇的心中,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却谈笑间便将死局盘活的清瘦士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蓝色品质的人才,竟恐怖如斯!
“先生高才!韩宇,受教了!”他对着崔州平,郑重地,长长一揖。
随即,他直起身,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环视众人,声音铿锵有力,如金铁交鸣!
“传我将令!”
“命王虎,即刻带人,持我名帖与县尊公文,入安黎城‘募捐’!记住,姿态要高,声势要大!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我们桃源居,是去给钱县尊,办脏活的!”
“命刘三,挑选精干斥候,即刻潜入北山,绘制黑风寨详细舆图!我要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多少道关卡,山顶的水源在哪里!”
“命公输师傅,神兵坊日夜赶工,我要在十日之内,看到至少十架,可以投入实战的——神臂弩!”
他最后,走到了崔州平面前,再次一揖,神情无比郑重。
“敢请崔先生,为我桃源居‘长史’,总领内政,执掌钱粮文书!那份昭告全县的檄文,便拜托先生了!”
崔州平看着眼前这个从善如流、杀伐果决的年轻人,看着他眼中那熊熊燃烧的、名为“雄心”的火焰,他知道,自己那漂泊无依的后半生,终于找到了,可以托付的港湾。
他躬身,长揖及地,声音虽轻,却重如泰山。
“州平,敢不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