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之巅,晨光熹微。
曾经被血与火笼罩的黑风寨,此刻却在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新生与肃杀的秩序中,缓缓苏醒。崔州平负手立于那段被神臂弩轰塌的寨墙之上,身后的儒衫在山风中猎猎作响,他那双清瘦的眸子里,映出的不再是匪寨的乌烟瘴气,而是一片井然有序的繁忙景象。
数百名新降的劳役营成员,在桃源居护卫队员的监督下,正沉默而高效地清理着昨夜内乱留下的血迹与尸骸。他们的眼神中,恐惧尚未完全褪去,却已多了一丝对未来的、小心翼翼的期盼。另一边,十八村寨的乡勇们,正兴高采烈地,将一车车粮草布匹,从匪寨的仓库中运出。他们的欢声笑语,与劳役营的沉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又诡异地和谐共存。每一个乡勇在路过崔州平身边时,都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恭敬地躬身行礼,口称“崔先生”,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位点石成金的活神仙。
“长史,”韩宇信步走来,他已换下戎装,依旧是一身寻常布衣,仿佛昨夜那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惊天大胜与他无关,“清点得如何了?”
“回主公,”崔州平转身,拱手一礼,脸上带着一丝掩不住的笑意,“此番,可谓大获全胜。黑风寨积攒十余年的家底,尽归我等。计有粮草三千七百石,金银珠宝合计约纹银一万两,各类皮毛、布匹、药材更是不计其数。最重要的是,得降匪四百六十二人,除去昨夜被斩之首恶,尚有四百一十名青壮可入劳役营。这些人,将是我桃源居接下来大兴土木,最宝贵的人力。”
韩宇点了点头,目光望向这座地势险要的石寨:“此地,先生以为该如何处置?”
“此地乃北山咽喉,俯瞰安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绝不可弃。”崔州平的眼中,闪烁着战略家的光芒,“州平以为,可将此地,改建为我桃源居的北面门户,号为‘北望关’。留精兵五十,辅以新降劳役营,加固城防,修建烽火台。如此,进可为我等出兵北上之跳板,退可为桃源居预警之屏障。”
“好一个‘北望关’。”韩宇赞许道,“此事,便交由长史全权规划。”
崔州平躬身领命,随即又道:“主公,山寨已定,人心已安。只是……安黎城那位钱县尊,怕是已经等急了。我们这封‘捷报’,若是送得晚了,反倒会让他生出不必要的猜忌。”
“先生说的是。”韩宇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我们不但要送,还要大张旗鼓地去送。不但要报捷,还要……去讨赏!更要,给他送一份他毕生难忘的‘大礼’!”
……
安黎县衙,后堂。
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县令钱谦,肥胖的身体在暖炉的烘烤下,依旧渗出了一层冰冷的虚汗。他坐立不安,那双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像一头等待着猎物消息、却又害怕猎物太过强大的臃肿豺狼。他派出的探子,已经去了整整一夜,却杳无音信。这种未知的等待,最是煎熬。
一旁的县尉李虎,则更是如坐针毡。他亲身体验过桃源居的可怕,心中早已将韩宇那支军队,与妖魔划上了等号。他此刻心中,竟没有丝毫希望韩宇战败的念头,反而隐隐祈祷,那姓韩的小子,千万别输得太惨,否则,自己将要面对的,便是一个彻底疯狂的钱县令,和一支无人能挡的、前来复仇的魔鬼之师。
就在此时,一名亲信家丁,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见了鬼般的惊骇。
“老……老爷!不好了!”
钱谦猛地站起身,因动作过猛,带翻了桌上的茶盏,他却浑然不顾,一把抓住家丁的衣领,厉声喝道:“说!是不是那姓韩的败了?!”
“不……不是啊老爷!”家丁的声音都在发颤,“是……是桃源居的人,来了!他们……他们敲锣打鼓,举着‘奉令讨逆,大获全胜’的旗子,已经到了城门口了!全城……全城的百姓都跑去看热闹了!”
“什么?!”钱谦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
胜了?一夜之间,就胜了?那盘踞北山十余年,连自己都奈何不得的黑风寨,就这么没了?这怎么可能?!
“他们……他们还说,”家丁被钱谦那狰狞的表情吓得快要哭出来,“是来向老爷您……报捷献俘,并……并请领县尊大人亲口许诺的……赏赐!”
“噗——”
钱谦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老血险些喷了出来。他眼前一黑,肥胖的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
报捷?讨赏?这是打他的脸!这是把他架在全城百姓面前,用最滚烫的炉火,反复灼烧!
“反了……反了!这姓韩的,是要反了啊!”他气急败坏地咆哮,那声音,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深的恐惧。
李虎在一旁,听得是心惊肉跳,却又有一种诡异的、尘埃落定的解脱感。他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事已至此,万万不可动怒。他们既是打着为您报捷的名号而来,我等若将其拒之门外,反倒失了人心,落了口实。不如……先见上一见,看他们究竟想耍什么花样。”
钱谦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他知道李虎说得对,但他一想到要面对那个姓韩的小子派来的人,要当着全城人的面,去“嘉奖”这个自己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敌人,他便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燃烧。
“宣……宣他们,到正堂!”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县衙正堂,庄严肃穆。
当少年使者李默,在一队桃源居锐士的护卫下,昂首步入大堂时,所有在场的衙役官吏,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那十名身披锁子甲的锐士,沉默地分列两旁,身上那股从尸山血海中带来的、冰冷的杀伐之气,让这庄严的官府正堂,都平添了几分肃杀。
李默,这个不久前还只是匠造学堂蒙童的少年,此刻却面沉如水,眼神中没有丝毫的胆怯。他走到堂前,对着高坐堂上的钱谦,不卑不亢地长身一揖。
“桃源居乡勇团练使者李默,奉我家主公韩宇之命,特来向钱县尊大人,报捷!”
他声音清朗,掷地有声。
随即,他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捷报,朗声诵读。那捷报,自然是崔州平的手笔,辞藻华丽,气势磅礴。文中,将此次胜利,完全归功于钱县尊的“天威所至,明断如神”,将韩宇和桃源居,描绘成仅仅是“奉天承运,执行大人您意志”的忠勇之士。文中更是浓墨重彩地描述了“神箭天降,匪巢自溃”的神奇景象,听得堂上众人,无不心惊胆战,面面相觑。
一篇捷报读完,钱谦的脸,已经变成了青紫色。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听捷报,而是在听一篇对自己的公开处刑文。
“捷报已毕。”李默收起捷报,对着身后一挥手,“献俘!”
两名护卫立刻上前,将三个沉重的木盒,呈了上来。
木盒打开,三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赫然出现。正是雷豹、疯狗王和朱三!那狰狞的面容,让堂上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此为贼首雷豹、王、朱三人之首级,请大人验看!”
钱谦的眼皮,疯狂地跳动。他强忍着胃中的翻江倒海,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将头颅撤下。
然而,李默却并未就此结束。他再次一挥手,又有两名护卫,抬上了一个更加狭长、也更加沉重的木箱。
“我家主公常言,县尊大人爱民如子,对匪寇恨之入骨。此箱之内,乃是贼寇所用之部分凶器。主公特命小人带来,让大人亲眼一见,可知此獠平日,是如何荼毒乡里,罪孽深重!”
木箱打开,里面是数十柄沾满了暗红色血迹的、造型狰狞的狼牙棒、鬼头刀、三棱刺。那股扑面而来的血腥与暴戾之气,让许多养尊处优的官吏,都忍不住别过了头。
钱谦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他知道,好戏,要来了。
果然,李默在呈上两箱“常规礼物”后,亲自,从怀中,捧出了一个尺许见方、用上好锦缎包裹的精致小盒。
他一步步,走上堂前,将那锦盒,高高举起,声音清朗,响彻整个大堂!
“县尊大人!我家主公言,此次能大破匪巢,皆因天降神罚,以神箭助阵!此等祥瑞,非是凡人所能拥有,实乃上天感应到大人您的仁德,特降下此神物,以彰显您的天命所归!”
“故,主公不敢私藏此等神物。特命小人,将那支一箭碎裂山门石碑的‘天威神箭’,原物奉上!献与大人,以作镇衙之宝,永保我安黎县风调雨顺,邪祟不侵!”
说着,他缓缓地,打开了锦盒。
一截长约三尺、通体由乌黑精铁打造、闪烁着幽冷螺旋寒芒的恐怖箭矢,静静地,躺在明黄色的丝绸之上。
它就像一条蛰伏的、来自地狱的毒龙,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便散发出一股足以让整个大堂都为之冻结的、冰冷的死亡气息!
李默双手捧着锦盒,高举过头,声音再次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地敲在钱谦的心上!
“我家主公还说,为助大人您更好地镇守安黎,抵御外敌,神兵坊正在日夜赶工。不日,便将有整整一百支此等‘天威神箭’,连同其发射之‘神臂弩’图纸,一并打包,作为贡品,献入县衙武库!以壮……大人您的天威!”
话音落下,整个正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那支箭。
钱谦,更是如遭雷噬,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着那支箭,看着李默那张年轻而平静的脸,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回响。
一百支?
这不是献礼!
这不是报捷!
这是威胁!这是赤裸裸的、最致命的威胁!
这是那个姓韩的小子,在用一种他无法拒绝、也无法反驳的方式,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你这座县城,连同你这个人,一起,化为齑粉。现在,钱大人,我们是不是……该谈谈你许诺的,那份‘赏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