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郡守府的后堂,一向温暖如春的屋室,此刻却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郡守温恢,正端坐于主位,手中捧着一卷刚刚由陈群亲笔写就的巡查报告,那双锐利如鹰的眸子,在竹简的字里行间,缓缓移动。他看得极慢,极仔细,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烙印在脑海之中。
阶下,陈群与马延垂手而立,神情肃穆。他们已经将北山之行的所见所闻,毫无保留地,尽数禀报。从那数千人同心协力建造的“聚灵塔”,到那条贯穿山谷、直通关隘的崭新驰道;从那朗朗上口的“劳工号子”,到那私塾中传出的稚嫩书声;最后,到那五百步外,一箭碎石的、神罚般的惊天威力。
许久,温恢才缓缓地,将手中的竹简,轻轻合上。
“神工,天威……”他低声重复着报告中的这两个词,眼中闪烁着一种复杂难明的光芒,既有发现绝世瑰宝的炽热,又有一丝对未知力量的深深忌惮。
他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了自己的心腹酷吏身上:“陈群,你向来以法度为准绳,以严苛为圭臬。今日,你却在此报告中,用了‘潜龙在渊,其志非小’八个字来评价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告诉本府,为何?”
陈群躬身,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回府君。下官所见,非一乡野豪强,而是一方诸侯之雏形。其治下,有法度,田丰所立之法,严密周详,赏罚分明,下官自愧不如;其麾下,有仁心,安置流民,开办私塾,乃乱世中罕见之善政;其军中,有军魂,令行禁止,不动如山,远非寻常郡兵可比。”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日的震撼再次吐出:“而那韩宇……其人虽年轻,然其胸襟、其眼界、其手段,皆深不可测。他建聚灵塔以聚民心,用神臂弩以慑敌胆,恩威并施,已然尽得人心。下官以为,此人,若为友,则是我渔阳之幸;若为敌,则……后患无穷!”
温恢点了点头,又将目光转向了马延:“马将军,你乃宿将,于军阵之事,最有发言权。你以为,若本府发郡兵三千,可能一战而下北望关?”
马延的脸,瞬间涨红,随即又化为一片苍白。他沉默了良久,才艰难地开口:“回府君。若只是强攻,三千精兵,日夜不休,或可破关。但……代价,将是我渔阳郡兵,伤亡过半,元气大伤。那神臂弩之威,非人力所能抗衡。五百步内,我军将士,将如草芥般被收割。更何况……”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后怕:“其军之纪律,远胜我军。末将以为,韩宇所练之兵,已是……虎狼之师。若与之野战,胜负,尚在五五之数。”
此言一出,整个后堂,一片死寂!
温恢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知道马延从不夸大其词。连他都说出“胜负五五”这样的话,那便意味着,韩宇的实力,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估。
“一个钱谦,竟为本府,惹出了这样一头猛虎……”温恢自嘲般地笑了笑,随即,他眼中那丝忌惮,被一种更为强烈的、政治家的决断所取代。
他缓缓站起身,在堂中踱步,声音变得沉凝而有力:“既是猛虎,那便不能为敌。一头能为本府看家护院、震慑乌桓的猛虎,远比一头需要本府耗费心血去围杀的猛虎,要有价值得多。”
他停下脚步,眼中精光一闪,已然定下了策略。
“传我将令!”
“其一,正式行文,昭告全郡!册封韩宇为‘奋武校尉’,加‘北山都督’衔!总领北山一切军政要务!其所需之粮草、铁料,郡府可拨付三成,以示恩宠!”
“其二,从郡学之中,挑选十名通晓算学、律法的年轻吏员,派往北望关,名为‘协助’,实为观摩学习其法度,并……为本府之耳目。”
“其三,”他看向马延,“从你麾下,挑选五十名最精锐的斥候,送往北望关,交由韩宇训练。告诉他,本府要的,是一支能深入草原,刺探乌桓王庭动向的‘千里眼’!”
“至于那神臂弩……”温恢的嘴角,勾起一抹老狐狸般的笑容,“他既有献图之心,本府,便不能让他失望。回信告诉他,本府,等着他的五十架神臂弩。至于图纸,就让他,好生‘保管’着吧。”
拉拢,示好,安插人手,索取利益……一套组合拳下来,既给了韩宇天大的面子和实际的好处,又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触手,伸进了北山的核心。温恢相信,只要自己操作得当,便能将这头猛虎,牢牢地锁在自己的战车之上。
然而,他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件事——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当有人,刻意想让这堵墙漏风的时候。
……
三日后,一则惊人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从渔阳,飞速传向了与之相邻的右北平郡。
“听说了吗?渔阳郡出了个叫韩宇的奇人,造出一种神弩,能于五百步外,一箭轰碎山石!”
“何止啊!据说那韩宇,一夜之间,便荡平了盘踞北山十余年的黑风寨,如今被温郡守,封为了奋武校尉!”
“五百步……那岂不是说,我等引以为傲的骑兵,在其面前,都成了活靶子?”
流言,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愈演愈烈。而这些流言,最终,都汇集到了一个人的案头——右北平太守,公孙瓒。
公孙瓒,这位以强硬姿态对抗北方游牧民族、并以一手创建的“白马义从”威震北疆的铁血诸侯,当他从斥候的密报中,看到“五百步”、“洞穿铁甲”、“骑兵克星”这几个字眼时,他那张素来冷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他的霸业,建立在什么之上?正是建立在他那支来去如风、所向披靡的白马义从之上!这是他的根基,是他威慑群雄的獠牙!他绝不容许,这世上出现一种能对他这支王牌,构成致命威胁的东西!
“温恢……韩宇……”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杀机一闪而过。
“主公,”一旁的谋士关靖出言道,“此事,恐有夸大之处。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真有此等神物,我等,必须将其掌握在手中!否则,他日若温恢以此物对付我等……”
“哼,”公孙瓒冷哼一声,打断了他,“温恢一介书生,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本帅还不放在眼里。但这个韩宇……有点意思。一个能造出此等利器之人,绝非池中之物。本帅,倒是想会一会他。”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在渔阳郡与右北平郡的交界处,停留了片刻。
“传我将令!”他的声音,冰冷而果决。
“命我族弟,公孙越,为我全权使者。率‘白马义从’一百骑,即刻启程,前往渔阳北山!”
“告诉那韩宇,本帅听闻他忠勇可嘉,心怀汉室,特邀他,共商讨伐乌桓、保境安民之大计!至于那神臂弩,乃国之重器,理当由我这等常年与胡虏作战的边疆大将执掌,方能发挥其最大效用!让他,将图纸与首批五十架神臂弩,尽数‘献’与本帅!若他肯献,本帅,可保他一个平步青云,前程似锦!”
“那……若他不肯呢?”关靖小心翼翼地问道。
公孙瓒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那便告诉他,本帅的白马,很久,没有饮血了。”
……
凛冽的寒风,卷着漫天的雪花,开始飘洒在北山的上空。
北望关的城楼之上,刚刚接到郡府封赏文书的王虎,正咧着大嘴,兴奋地指挥着手下,将一面崭新的、绣着“奋武校尉韩”的帅旗,缓缓升起。
然而,就在帅旗升到一半之时,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奇异的、如同白色浪潮般的风景线。
负责了望的哨兵,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随即,用尽全身的力气,敲响了身边那面巨大的警钟!
“当——!当——!当——!”
急促而嘹亮的钟声,瞬间划破了北望关的宁静!
王虎脸色一变,一把抢过哨兵手中的千里镜,朝着远方望去。
只一眼,他那张憨厚的脸,便彻底凝固了。
只见远方的雪原之上,一支约莫百人的骑兵,正在向着北望关,疾驰而来。他们每一个人,都身着亮银色的铠甲,外罩纯白色的战袍,胯下所骑,更是清一色的、神骏非凡的白色战马!他们在雪地中奔驰,如同一道席卷而来的、冰冷而圣洁的死亡浪潮!那股一往无前、睥睨天下的精锐之气,即便是隔着数里之遥,也让人感到一阵发自心底的战栗!
“白……白马义从……”
王虎的喉咙,一阵干涩。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竟会亲眼见到这支传说中的、北地最强的王牌骑兵!
而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道白色的浪潮,在关前五百步外,戛然而止。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一丝多余的杂音。为首一名年轻的将领,催马向前,他手中没有兵器,只是高举着一面绣着“公孙”二字的令旗,声音倨傲,响彻整个关隘。
“右北平太守,公孙将军麾下,白马义从,奉命前来!”
“敢问,哪位是奋武校尉,韩宇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