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微明,一层薄薄的晨雾尚未散尽,长安城南的安邑坊,司徒府门前,已是人头攒动。与往日的门可罗雀不同,今日的司徒府,竟是张灯结彩,门前搭起了十余个高大的帐篷,一字排开,气势非凡。
每个帐篷前,都摆着一张乌木长桌,桌后,端坐着身着统一玄色劲装的云上阁伙计,他们神情肃穆,不苟言笑。最引人注目的,是桌上那一口口敞开的巨大木箱,一边,堆满了暗淡无光、大小不一的董氏小钱,散发着一股廉价的铜锈味;而另一边,则整齐码放着一摞摞赤金色的“云阁通宝”,在晨光下,闪烁着温润而又厚重的光泽,仿佛不是货币,而是一件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一面黑底金边的“阁”字大旗,在司徒府的门楼上高高飘扬,无声地宣告着此地主人的身份。
“听说了吗?那个神秘的云上阁,今天公开兑换钱币!”
“什么兑换?我看是骗局吧!董太师的小钱,一斗米都换不来,他们凭什么高价收?”
“可这是在司徒府门口啊!王司徒一生清名,总不至于和骗子合伙吧?”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他们伸长了脖子,眼中充满了好奇、贪婪,以及更深层次的、被劣币折磨已久的怀疑与麻木。他们渴望相信,却又不敢相信。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锦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从司徒府中走出,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奉司徒公之命,并得云上阁允准,今日,于此地,公开兑换‘云阁通宝’!凡持董氏小钱者,皆可按市价,上浮三成兑换!云上阁与司徒府,以信誉担保,绝无虚假!”
话音落下,人群一阵骚动。上浮三成!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然而,依旧无人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就在这僵持的时刻,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汉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怀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破布包,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他走到一个兑换桌前,将布包“哗啦”一声,倒在了桌上,数千枚劣质小钱,堆成了一座小山。
“我……我换!”他声音沙哑地说道。
负责兑换的伙计面无表情,拿起一个特制的木盘,将那些小钱飞快地清点了一遍,随即,用夹子,从箱中,取出了二十枚“云阁通宝”,放在了汉子面前。
“按今日牌价,共兑‘云阁通宝’二十枚,请收好。”
那汉子颤抖着手,拿起一枚通宝。那沉甸甸的质感,那细腻的雕工,那纯正的色泽,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狠狠地咬了一口,留下一道清晰的牙印。
是真的!
“多谢!多谢阁主!多谢司徒公!”他将二十枚通宝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身家性命,转身就向人群外挤去。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人群,像是被点燃的干柴,瞬间沸腾了!无数百姓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将怀中那些早已被他们唾弃的劣币,换成那能带来希望的“云-阁通宝”。兑换桌前,人声鼎沸,铜钱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司徒府对面的茶楼二层,雅间内。
裴潜临窗而坐,手中,端着一杯清茶,神情,平静得仿佛楼下那足以撼动长安的喧嚣,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人潮的涌动,看着那一箱箱劣币被收走,一箱箱通宝被换出,如同在欣赏一幅早已烂熟于心的画卷。
“主事,人太多了,是否需要增派人手,维持秩序?”陈默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
“不必。”裴潜呷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道,“让他们抢,让他们争。压抑得越久,爆发得就越猛烈。我要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董卓的时代,正在被一枚枚小小的铜钱,彻底终结。”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不过,总有些不开眼的,会来替我们,把这把火,烧得更旺一些。”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楼下,一阵刺耳的呵斥声,忽然响起。
“都给老子滚开!”
一队十余人的西凉军士,个个喝得醉醺醺,推开人群,摇摇晃晃地走到了一个兑换桌前。为首的队率,一脸横肉,他一脚踹翻了桌前的长凳,指着那满箱的“云阁通宝”,狞笑道:“什么狗屁通宝!这都是我们相国的钱!来人,给老子,全都搬回营里去!”
说罢,几名士兵便要上前抢夺钱箱。
百姓们吓得纷纷后退,敢怒不敢言。负责兑换的伙计,却依旧端坐不动,只是眼中,闪过了一丝冰冷的寒光。
就在那队率的手,即将触碰到钱箱的瞬间。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
陈默,不知何时,已然出现在了那队率的身后。没有人看清他是什么时候离开茶楼的。
“噗——”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陈默的手中,多了一柄滴血的短刃。而那名队率,脸上的狞笑,永远地凝固了。他的喉咙处,一道细细的血线,缓缓扩大。
他身后的那些士兵,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紧接着,原本站在帐篷四周,如同木雕泥塑般的云上阁护卫,动了。
他们如同一群被唤醒的猎豹,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没有兵刃出鞘的声响,只有一连串短促而沉闷的骨骼碎裂声。
不过是三五个呼吸的时间。
战斗,便结束了。
十几名西凉军士,尽数倒在了地上,或断手,或断脚,哀嚎着,翻滚着,却无一人死亡。
陈默收回短刃,看都未看那队率的尸体,只是用那冰冷刺骨的眼神,扫过全场。
“云上阁,只谈生意,不喜杀戮。”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但,谁敢伸爪子,剁了便是。”
说完,他转身,一步步走回茶楼,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全场死寂。
百姓们看着地上哀嚎的西凉兵,又看了看那面无表情、继续开始兑换的云上阁伙计,眼中,除了贪婪,更多了一种深深的敬畏。
这个云上阁,不仅有钱,更有……杀人的胆!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以一种更加狂热的姿态,再次涌了上来。这一次,秩序,井然了许多。
人群的角落里,一个身着灰色短衫、头戴斗笠的文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正是温侯府的主簿,李肃。
他看着那被一击毙命的队率,看着那十几个瞬间被废掉的西凉悍卒,手心,已满是冷汗。他终于明白,这云上阁,根本不是什么商人,这是一头披着羊皮的史前猛兽!他们不仅要用钱,还要用血,来清洗这座长安城!
“阳谋……这是真正的阳谋……”他失神地喃喃自语,“完了,温侯的富贵,要到头了……”
他不敢再停留,转身,悄然隐没在小巷的阴影之中。他必须立刻,将这个恐怖的消息,告知吕布,不,他要直接去见相国!
而此刻,长安城北,一座清幽的宅院内。
贾诩正悠闲地修剪着庭院中的一盆兰花。一名心腹,快步走入,将司徒府前发生的一切,详尽地禀报了一遍。
贾诩听完,手中的剪刀,没有丝毫的停顿,“咔嚓”一声,剪去了一片枯叶。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那风云变幻的天空,脸上,露出了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
“龙争虎斗,有趣,有趣啊。”
他放下剪刀,对心腹吩咐道:“传令下去,府中上下,闭门谢客。这几日,风大,莫要出门,免得,被天上掉下来的瓦片,砸了脑袋。”
“喏。”
心腹退下后,贾诩背着手,踱步到廊下,看着那风起云涌的天际,轻声自语。
“一个要用钱,砸烂旧的棋盘。一个要用刀,守住旧的规矩。只是不知,这棋盘碎裂之时,又会有多少棋子,被碾得粉身碎骨呢?”
他眼中,精光一闪,最终,化为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乱世之中,唯有袖手旁观者,方能,活得长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