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那沙哑的问话,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大帐之内激起无声的涟漪。张辽、高顺等人,皆屏住了呼吸,目光灼灼地,聚焦在那个一袭青衫、身形单薄,却仿佛掌控着所有人命运的年轻人身上。
裴潜没有立刻回答。他迎着吕布那几欲噬人的目光,缓缓走到沙盘前。那上面,还残留着吕布盛怒之下砸碎案几的狼藉。裴潜伸出修长的手指,将那些散乱的木屑与筹码,轻轻拂去,然后,用指尖,在沙盘上,画出了一个简易的校场布局图。
中央,是一座高台。台下,是密密麻麻,代表着数十万大军的沙粒。
“温侯的戟,天下无双,可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裴潜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但董卓,不是上将,他是国贼。杀他,不能只靠匹夫之勇,更要靠万全之策。一个,能让您一击得手,并且,能让您全身而退,名正言顺,接管这长安城的万全之策。”
吕布的呼吸,微微一滞。裴潜的话,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深处最大的顾虑。杀董卓不难,难的是,如何在杀了董卓之后,不被那十数万虎视眈眈的西凉军,撕成碎片。
“我的计策,分为三步。”裴潜的指尖,在高台的位置,轻轻一点。
“第一步,名为‘请君入瓮’。三日后的大校阅,董卓必登高台,以示威仪。但他身边,必有重甲亲卫,寸步不离。强攻,不可取。所以,我们需要一个让他心甘情愿,主动走出亲卫保护圈的理由。”
裴潜抬眼,看向帐中悬挂的地图,目光,落在了皇宫的位置。“司徒公王允,会以天子之名,拟一道‘假诏’。诏书中,会历数董卓‘安汉定鼎’之功,并请他于校阅最高潮时,亲至台前,面北受封,加九锡,享天子之礼。此乃人臣之极致,以董卓的自大与虚荣,他,绝不会拒绝。”
帐内,张辽的眼中,闪过一抹亮色。此计,攻心为上,妙!
“第二步,”裴潜的指尖,从高台,划向了代表着观众与百姓的区域,“名为‘惊鸟之计’。当董卓离座,走向台前,准备受封的那一刻,便是天地间,唯一的机会。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需要制造一场,足以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天降祥瑞’。”
“届时,云上阁会安排百名弟兄,混入观礼人群。在我发出信号的瞬间,他们会同时放出千百只训练有素的白鸽。千鸽齐飞,盘旋于校场上空,足以让九成九的士卒与百姓,抬头仰望,心神被夺。那短短的数息之间,便是高台之上,防备最空虚的时刻。”
“而第三步,”裴潜的目光,终于,回到了吕布的身上,那眼神,锐利如刀,“便是‘雷霆一击’。温侯,您,将作为护送诏书的‘仪仗将军’,与司徒公一同登台。当千鸽齐飞,董卓迈步之时,您与他的距离,将不足五步。这五步之内,便是您的天下。以您的神威,一戟,足以定乾坤。”
整个大帐,死一般的寂静。
一个环环相扣、将人心、时机、乃至天象都算计在内的刺杀计划,被裴潜用最平淡的语气,描绘得淋漓尽致。
良久,一直沉默不语的高顺,上前一步,沉声问道:“计划虽好,但有一个致命的破绽。校场之上,人声鼎沸,旌旗招展。你所谓的信号,如何能精准传达?千百只白鸽,如何能做到同时放出?这其中,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差池,主公,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高顺的疑问,亦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这计划,太过精巧,精巧得如同一座琉璃塔,看似华美,却一触即碎。
“高将军所虑,甚是。”裴潜非但没有反驳,反而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即,他从怀中,取出了两样东西。
那是一对毫不起眼的玉佩。玉质普通,呈暗青色,上面,只刻着一些简单的云纹,看上去,就像是地摊上随处可见的凡物。
“此物,名为‘千里传音玉’。”裴潜将其中一枚,递向吕布,“乃家师所赐的神物。只需将此玉佩戴在身上,无论相隔多远,我与温侯,便可直接对话,声音,只有你我二人能够听见。”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
吕布接过那枚玉佩,入手微凉,质感普通,他用尽力气捏了捏,竟是坚硬无比。他狐疑地看着裴潜:“此话当真?”
“温侯,可遣一人,持此玉,去营外百步,一试便知。”裴潜将另一枚玉佩,系在了自己的腰间。
张辽立刻领命,亲自拿着玉佩,快步走出大帐。
片刻之后,当裴潜那清晰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而张辽的回应,也同样清晰地传入吕-布耳中时,这位不可一世的温侯,彻底被震撼了。
他看着手中这枚小小的玉佩,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彻底烟消云散。
神物!这绝对是神仙之物!
有此物在,高顺所担心的时机问题,将不复存在。裴潜,将如同一个幽灵,在他耳边,为他指引出最精准的刺杀时机!
“好!”吕布猛地一拍手,将那枚玉佩,紧紧攥在掌心,“就依你之计!”
他转过身,面对帐下诸将,那股被压抑的怒火与杀意,此刻,已化为冰冷而决绝的军令。
“高顺!”
“末将在!”
“三日之后,你率陷阵营,于高台之下,结‘锁子连环阵’。不必理会台上之事,你们唯一的任务,便是在我得手之后,不惜一切代价,挡住来自李傕、郭汜大营的任何冲击!可能做到?”
高顺单膝跪地,声如铁石:“陷阵之志,有死无生!请主公放心!”
“张辽!”
“末将在!”
“你率我并州狼骑主力,于校场之外游弋。待见我动手,立刻夺取宫门,控制皇城!绝不能让天子,落入西凉余孽之手!”
张辽抱拳领命:“末将遵命!”
“曹性、宋宪、侯成、魏续!”
“在!”
“你等,各率本部兵马,混入西凉诸军阵中。待我动手,立刻于阵中,制造混乱,斩杀其军官,动摇其军心!我要让西凉军,群龙无首,不战自溃!”
“遵命!”
一道道军令,从吕布口中发出,整个并州军的战争机器,在这一刻,围绕着一个疯狂的目标,高速运转起来。
裴潜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arle的精光。他知道,这头被激怒的猛兽,已经被他,彻底绑上了战车。
而就在并州军大营杀机毕露之时,长安城另一端,李儒的府邸,书房之内,却是一片死寂。
李儒坐在案前,面前,是一盏早已燃尽的油灯。他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如同黑夜中,等待猎物的毒蛇。
他没有去查封粥棚,也没有去弹压百姓,更没有去尝试破解“云阁通宝”的阳谋。他知道,那些,都已是无用功。
他只是在等。
一名身着夜行衣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
“军师,查清楚了。”黑影的声音,沙哑低沉,“王允老贼,确实派人,给吕布送了密信。之后,裴潜便入了并州军大营,至今,未出。”
“果然如此。”李儒的脸上,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惨笑。他缓缓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竹简上,写下了几个字,然后,用火漆,仔细封好。
“把它,用最快的速度,送到郭阿多(郭汜)的手上。”李儒将竹简,递给黑影,声音,冰冷而又充满了怨毒。
“告诉他,三日之后,校场之上,吕布必反。届时,无论台上发生什么,让他不必理会,只需听我号令,率本部兵马,第一时间,冲向并州军大营,将其……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黑影接过竹简,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李儒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那片漆黑的夜空。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但他,绝不会,让裴潜和吕布,轻易地,成为赢家。
他要用自己最后的能量,点燃一场,足以将所有人都拖入地狱的业火。
“我死了,你们,谁也别想活。”他喃喃自语,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同鬼魅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