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黎明,是被血色浸染的。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地平线,照亮的不是繁华的街市,而是一片狼藉的废墟与凝固的血泊。郭汜的大军,如同被激怒的蜂群,放弃了对城中财货的劫掠,调转方向,杀气腾腾地朝着李傕军的临时驻地——城西的昆明池故地,席卷而去。
两股同样凶悍、同样疲惫、同样被愤怒与猜忌冲昏了头脑的洪流,即将在这座千年古都的心脏地带,进行一场最野蛮的对撞。
李傕站在一处高坡上,亲眼看着郭汜那黑压压的军阵,如同乌云般压来。他身旁的亲卫,早已刀剑出鞘,只等他一声令下,便要冲下去,与昔日的“兄弟”,做一场你死我活的了断。
“郭阿多,你这蠢货!”李傕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中满是暴戾,“老子还没去找你,你倒先送上门来了!传令下去,全军备战,今日,就让这长安城,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西凉之主!”
“将军,且慢!”
一个沙哑而冷静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李傕猛地回头,只见一个身形枯瘦、貌不惊人的中年文士,正缓步走来。他双眼微阖,神情淡漠,仿佛眼前这剑拔弩张的万人对峙,不过是乡间的一场村斗。
此人,正是贾诩。在董卓军中,他一直是个不起眼的存在,官职不高,话也不多,却是少数几个能让李傕在暴怒时,还能听进几句话的人。
“文和,你待如何?莫非要我眼睁睁看着郭汜那厮,打到我脸上来?”李傕怒道。
贾诩没有回答,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远处气势汹汹的郭汜军,又看了一眼李傕麾下那些同样疲惫不堪、眼中却闪烁着贪婪与暴虐的士兵。
“将军,”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李傕耳中,“敢问将军,昨夜,我军损失几何?斩获几何?”
李傕一愣,这个问题,如同一盆冷水,让他狂热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一些。他粗略一算,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昨夜,他派出的数支队伍,几乎都遭到了那支红色骑兵的狙击,斩获的财货损失大半,折损的兵马,却已近两千。
“再问将军,”贾诩继续道,“郭汜军,损失又当如何?”
“哼,他比我更惨!”李傕下意识地答道。
“然也。”贾诩点了点头,“我军与郭汜军,皆损失惨重,疲惫不堪。而吕布军,昨夜游走全城,却毫发无伤,还得了满城百姓的拥戴,得了陛下的封赏,得了平叛的大义名分。如今,我军与郭汜军若在此火并,无论谁胜谁负,最终,都只会是元气大伤,两败俱伤。”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届时,一个以逸待劳、手握大义、兵精粮足的吕布,就在宫城里,笑看着我们。将军,您觉得,这长安城,最后,会是谁的?”
李傕的瞳孔,猛地一缩。
贾诩的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被愤怒与仇恨蒙蔽的思绪。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和郭汜,就像两只被关在斗兽场里的野兽,无论斗得多凶,都只是在取悦那个高高在上的观赏者。
“你的意思是……”李傕的声音,有些干涩。
“这一切,都是吕布的计策。”贾诩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arle的精光,“他用一支精锐骑兵,不断袭扰我等归途,却从不与我等主力交战。他又命人散播谣言,挑拨离间,让我与郭将军,相互猜忌。其目的,就是要我等,在此地,自相残杀,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好一个毒计!”李傕咬牙切齿,额上青筋暴起。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那座巍峨的宫城,眼神中,第一次,充满了深深的忌惮。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止戈,息战。”贾诩一字一顿地说道,“立刻派使者,去见郭汜。将此中利害,与他说明。我等,可以争,可以抢,但绝不能,在此刻,让吕布,看了笑话!当务之急,是合两军之力,先将吕布这头心腹大患,彻底铲除!”
几乎是同一时刻,在吕布的脑海中,韩宇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悠悠响起。
“温侯,你的对手,似乎,比你想象的,要聪明一些。”
吕布心中一凛,通过韩宇共享的“视野”,他清晰地“看”到了李傕军阵前,那个枯瘦文士与李傕的对话。
“先生,他们……他们不上当了!”吕布有些焦急。
“意料之中。”韩宇的语气,依旧平静得可怕,“一群只知劫掠的野兽,不足为惧。但野兽群中,若是出了一头有脑子的头狼,那便有趣多了。”
“那我们……”
“他们想息战?那便,不让他们如愿。”韩宇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笑意,“温侯,你最大的武器,不是你的方天画戟,也不是你的赤兔马。而是你身后,那座宫殿里的,大汉天子。”
“立刻,去见陛下。就说,你有一策,可不费一兵一卒,令叛军,自相残杀。”
一炷香后,未央宫。
当吕布将韩宇的计策,转述给御座上的少年天子时,刘协那张清秀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就连一旁的王允,也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满是震惊。
“这……这是否,太过阴狠?”刘协的声音,有些颤抖。
“陛下!”吕布单膝跪地,沉声道,“慈不掌兵,仁不立政!如今,长安危在旦夕,百姓水深火热。若行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臣,请陛下降旨!”
刘协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不停地颤抖。良久,他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里,已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一种属于帝王的、冰冷的决断。
“准奏。”
半个时辰后,昆明池畔。
李傕与郭汜的使者,刚刚达成初步的“停战”意向。两军虽然依旧剑拔弩张,但那股一触即发的火药味,总算消散了些许。李傕与郭汜,甚至已经准备在两军阵前,进行一场决定未来合作的会面。
就在此时,一阵清脆的銮铃声,从朱雀大街的方向,由远及近。
一队身披金甲的羽林卫,护送着一名手持拂尘、身穿宫服的老宦官,径直来到了两军阵前那片狭窄的中间地带。
“圣旨到——”
老宦官那尖利的声音,如同针刺一般,穿透了战场上的喧嚣。
李傕与郭汜,皆是心中一凛,不约而同地,翻身下马。无论他们内心如何想,但在“大汉天子”这面旗帜面前,他们,还不敢公然造次。
老宦官展开手中那卷明黄的圣旨,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朗声诵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叛将李傕、郭汜,纵兵殃民,罪不容诛!然,朕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京师再遭兵祸。特下此诏,网开一面。”
“李傕、郭汜二人之中,若有一人,能幡然醒悟,斩下对方之首级,献于朕前。朕,不但赦其无罪,更擢升其为‘车骑将军’,封‘池阳侯’,执掌金吾,卫戍京师!”
“若二人执迷不悟,顽抗到底,则天兵一至,玉石俱焚!钦此!”
圣旨读罢,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风,吹过昆明池的水面,带着刺骨的寒意。
李傕与郭汜,缓缓地,直起身子。他们抬起头,隔着数百步的距离,遥遥相望。
那一刻,他们从对方的眼中,看到的,不再是猜忌,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最原始、最赤裸的——杀意。
贾诩站在李傕的身后,脸色,第一次,变得无比苍白。他缓缓闭上眼睛,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完了。
他们刚刚熄灭的战火,被这一道来自九天之上的圣旨,用一种更决绝、更残酷的方式,重新点燃。
这不再是意气之争,不再是利益之争。
这是,你死我活的,生死之争!
“杀——”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嘶吼。
下一刻,两股刚刚平息下来的钢铁洪流,以前所未有的疯狂,狠狠地,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