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功大典的余波,如同投入湖中的巨石,在长安城内外,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对于百姓而言,吕布是带来了“紫金贡米”的在世神明,而那份详尽到令人咋舌的“长安新政”,更是让他们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充满希望的未来。民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着征西将军府凝聚。
然而,阳光越是炽烈,投下的阴影便越是深邃。
将军府,书房。
昔日董卓享乐的奢靡之所,如今已变得朴素而肃杀。墙上挂着的,不再是名家字画,而是一幅巨大的关中军事地形图。吕布、裴潜、贾诩三人,正围着一张堆满了竹简的案几,商议着新政推行的细节。
“主公,”裴潜指着一份刚刚拟好的文书,面带忧色,“‘公平市’的法令已经颁布,度量衡的统一也在进行。但城中各大粮商、布商,多为关中世家之产业,他们阳奉阴阴违,暗中抵制,致使新政推行,阻力重重。”
吕布眉头一皱,冷哼一声:“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我这就派兵,将他们的店铺,全部查封!”
“主公,不可。”贾诩缓缓开口,他那双总是半睁半闭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冷光,“新政之本,在于立信于民,依法治国。若无凭无据,仅因抵制便动用兵马,与那董卓何异?此举,正中某些人下怀,他们巴不得您失信于民。”
吕布的怒气稍稍平复,他看向贾诩,如今,他已习惯于在做出决定前,听一听这位毒士的意见。“那依文和之见,该当如何?”
贾诩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主-公,新政之中,不是有‘商税司’一条么?臣以为,可立刻成立‘商税稽查队’,就从这些抵制最烈的世家商铺查起。臣不信,他们的账目,会比这长安城的青石板,更干净。”
一旁的裴潜,听得心中一寒。这哪里是查税,这分明是抄家!但此法,却又完全在“新政”的法度之内,让人抓不到任何把柄。
吕布眼中精光一闪,正要拍案叫好,一名身着黑衣的亲卫,却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单膝跪地。
“启禀主公,‘影卫’来报。太傅王允府邸,昨夜有密客到访。人已走,但我们的人,在那人落脚的驿站,发现了一枚被遗弃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袁’字。”
“袁?”吕布的瞳孔,猛然一缩。
贾诩与裴潜,亦是同时色变。
天下姓袁的世家不少,但能让王允这等人物,在此时此刻,秘密接见的,只可能有一个——四世三公,如今雄踞冀州,被天下诸侯奉为盟主的,袁绍!
夜,深沉。
太傅府,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之内,烛火摇曳,将两个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主位上,是面容清癯,眼神却燃烧着狂热火焰的王允。他对面,则坐着一个气度雍容,颌下三缕长须的中年文士,正是袁绍麾下心腹谋主,郭图。
“司徒大人,”郭图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茶,语气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我家主公,已听闻长安之事。吕布匹夫,沐猴而冠,以妖术惑众,实乃国之大贼。主公深感忧虑,故特派图前来,问计于大人。”
王允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屈辱,但还是沉声道:“吕贼势大,又有‘神粮’收买人心,如今,已是尾大不掉。老夫与朝中同僚,虽有心清君侧,却无力回天。唯有借助盟主天兵,方能拨乱反正,重安社稷!”
“哦?”郭图眉毛一挑,“不知司徒大人,能为我家主公,提供些什么?”
王允咬了咬牙,从袖中,取出了一卷用明黄锦缎包裹的卷轴。他缓缓展开,上面,竟是盖着玉玺印章的空白诏书!
“此乃陛下身边宦官,冒死带出。只要盟主起兵,老夫便可于此,拟下陛下亲笔诏书,昭告天下,召集天下义士,共讨国贼吕布!届时,盟主便是奉诏勤王,名正言顺!”
郭图的眼中,终于,爆发出贪婪的光芒。他要的,就是这个!
“好!”他抚掌大笑,“司徒大人果然深明大义!请大人放心,待我家主公大军一到,必将吕布小儿,碎尸万段!届时,这长安城,这大汉朝堂,还需司徒大人,多多费心。”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已经看到了吕布授首,他们共掌朝堂的美好未来。
郭图走后,王允独自坐在暗室之中,良久,他拿起笔,在一张新的白绢上,开始奋笔疾书。他要写的,是一封密信,一封送往冀州,催促袁绍尽快发兵的,催命符。
将军府内,气氛已是冰寒彻骨。
“反了!他们都反了!”吕布一掌拍在案几上,坚硬的铁木桌面,竟被他拍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我这就带兵,踏平太傅府!”
“主公息怒!”贾诩连忙起身,拦住了暴怒的吕布,“王允老贼,经营多年,朝中门生故吏遍布。您若无确凿证据便动兵,只会坐实您‘武夫擅权,屠戮公卿’的罪名,正中袁绍下怀!届时,他便可打着为您清君侧的旗号,名正言-顺地,西进关中!”
吕布的胸膛剧烈起伏,但他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他看向贾诩,又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玉佩。
“先生,”他在心中,急切地问道,“我该如何?”
“温侯,王允送了你一份大礼,一份足以让你,与袁绍,争一争这天下大义名分的大礼。”韩宇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在他脑海中响起。
“大礼?”
“没错。他要借袁绍的刀,来杀你。你便,将这把刀,夺过来,反手,刺向袁绍的心脏。”
韩宇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在吕布的脑海中,勾勒出了一幅惊天动地的图景。
“第一,让你的‘影卫’,不惜一切代价,截下王允送往冀州的那封密信。记住,要活的信使,更要完整的信。”
“第二,拿到密信之后,不要声张。你,亲自去一趟太傅府,‘拜访’王允。告诉他,你已经知道了他与袁绍的密谋。但是,你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只要他,肯为你做一件事。”
“第三,让他,利用那份空白诏书,再写一道‘假’的勤王诏书。诏书的内容,不是让他讨伐你,而是让他,去讨伐……盘踞在河内的张杨,以及,与袁绍眉来眼去的黑山军!”
吕布的眼睛,瞬间亮了!
“先生的意思是……”
“没错。”韩宇的声音,充满了玩味,“袁绍想做盟主,想当天下楷模。你便,以天子之名,命他去剿匪!他若去,则必然损兵折折将,陷入与黑山军的泥潭,无暇西顾。他若不去,便是‘抗旨不遵’!你,便可将他‘抗旨’的罪名,连同王允那封真正的‘叛国密信’,一同昭告天下!”
“届时,天下人会如何看他袁本初?一个对天子号令置若罔闻,却在背地里,与朝中奸臣勾结,意图染指京师的,野心家!”
“到那时,他袁绍四世三公所积攒的声望,将毁于一旦!而你吕布,则成了维护皇权、揭露奸谋的,大汉第一忠臣!”
这一计,已不是简单的将计就计,这是……诛心!这是要将袁绍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吕布将韩宇的计策,缓缓地,复述给了贾诩。
每多说一句,贾诩的脸色,便苍白一分。当吕布全部说完时,贾诩的身体,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看着吕布,眼神,却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端坐于幕后,随手拨弄天下风云的恐怖存在。
良久,他对着空气,对着那冥冥中的方向,缓缓地,拜了下去。
“主公……不,先生之谋,已非智计,近乎于……道。”
“诩,愿为先生,执此屠刀,为新政,扫清一切障碍!”
他的眼中,再无半分畏惧,只剩下一种近乎于狂信徒般的、炽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