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糜氏的盟约,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新政权的血脉之中。吕布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治下这台庞大的机器,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始高效运转。然而,韩宇的一句话,却让他从这份即将席卷天下的商业蓝图中,暂时抽离了出来。
“奉先,商业是血肉,军伍才是骨骼。血肉再丰满,若是骨骼不坚,终究只是虚胖。去看看我们的骨骼,长得如何了。”
于是,吕布来到了桃源居的“讲武堂”。
还未走近,一股与天下任何军营都截然不同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没有震天的操练呐喊,没有兵器碰撞的嘈杂,只有一阵阵整齐划一的、富有节奏的口令声,以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踏入讲武堂的大门,吕布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了。
他看到,左侧的操场上,数百名青年正在进行他从未见过的体能训练。他们并非练习厮杀的招式,而是在泥地里匍匐,翻越高墙,进行着一种名为“障碍越野”的操练。每个人都汗流浃背,气喘如牛,但眼神,却异常专注。
右侧,则是一排排窗明几净的课室。里面,坐着一个个身姿笔挺的年轻军官。他们面前,没有刀枪,只有纸笔与算盘。讲台之上,一名退役的老校尉,正指着一副巨大的关中地图,讲解着“后勤补给线”的重要性。
“一支万人大军,每日人吃马嚼,耗粮几何?弓弩箭矢,损耗几多?伤兵药材,又需何数?这些,若算不清楚,纵有霸王之勇,亦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吕布听得心头一震。他戎马半生,从未想过,打仗,竟还有这般“算”出来的道理。
“温侯。”一名讲武堂的教习,快步迎了上来,躬身行礼。
“今日,‘兵棋推演’课,正在进行。温侯可有兴趣,一看究竟?”
吕布点了点头,随着教习,走进了一间最大的课室。
只见课室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沙盘。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皆按比例,制作得惟妙惟肖。沙盘周围,围着一群十六七岁的少年,他们神情或凝重,或兴奋,眼中,闪烁着智慧与锐气的光芒。
在人群之中,一名身材高大,面容英武,眉宇间透着一股桀骜不驯之气的少年,尤为引人注目。他便是被送来“学习”的西凉马腾之子,马超。
在他对面,则站着一个身形略显单薄,但眼神沉静如水的少年。他衣着朴素,显然是平民出身。
“今日推演之题,”主讲教习,正是高顺麾下的一名心腹都尉,“蓝方,由马超统领。你部,有精骑五千,步卒一万,自武关出,意图攻取南阳。红方,由李丰统领,你部,仅有步卒八千,需依托地形,坚守南阳郡治所宛城,等待援军。”
以寡敌众,以步抗骑。这,是一个极其苛刻的题目。
马超的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从沙盘上,拿起代表骑兵的蓝色小旗,猛地,插向了宛城之外的一片开阔地。
“兵贵神速!我将亲率五千铁骑,绕开沿途所有据点,一日之内,兵临宛城城下!步卒随后跟进,合围其城。敌军兵少,且无骑兵,一旦被我骑兵主力黏住,便再无机动之力。三日之内,宛城必破!”
他的方案,简单、直接,充满了西凉铁骑一往无前的霸道与自信。周围的少年,不少都发出了低声的赞叹。
吕布亦是暗自点头。马超此策,颇有他当年的风范。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然而,那名叫李丰的少年,却摇了摇头。
他没有立刻在沙盘上移动自己的棋子,而是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杆,指向了从武关到宛城之间的数条河流与山谷。
“马将军之策,勇则勇矣,却有三处,足以致命。”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马超的眉头,猛地一挑,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其一,骑兵急进,固然神速。但五千铁骑,人马所需粮草,一日便是一个惊人的数目。你之后续步卒,需分兵护送辎重,行军速度,必将大减。待你兵临城下,已是人困马乏,而后援,至少要三日之后,方能抵达。此乃,孤军深入之险。”
“其二,”李丰的木杆,点在了几处不起眼的山谷隘口,“南阳多山地丘陵,此数地,皆是设伏之绝佳所在。我只需分出两千兵马,携带大量‘惊天雷’与‘伏龙弩’,于此地设伏。待你后续步卒与辎重队经过,一声炮响,你大军,便会首尾不能相顾。”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李丰的目光,直视马超,“你赌的,是我不敢出城野战。但你错了。”
他拿起代表主力的红色小旗,并未放在宛城之内,而是放在了城外,一片背靠河流,侧翼有丘陵掩护的阵地之上。
“我,将以八千步卒,结成‘却月阵’,于此地,与你会战。我阵前,有鹿角、陷马坑。两翼,有丘陵之上早已部署好的弓弩手。背后,是丹水,粮草辎重,可由水路,源源不断,从宛城运抵。而你,五千孤骑,无粮草,无后援,面对我这铁桶大阵,请问,将军,该如何破之?”
一番话,字字珠玑,逻辑缜密,将马超那看似勇猛无匹的战术,剖析得体无完肤。
马超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设想了无数种冲锋陷阵的场景,却唯独,没有将粮草、地形、以及敌人的战术意图,计算得如此精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无一言可以反驳。
整个课室,鸦雀无声。
所有少年,都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那个叫李丰的平民少年。他们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了一种,超越了个人勇武的,名为“战争”的艺术。
吕布的内心,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看着李丰,仿佛看到了,那个总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先生的影子。他终于明白,先生所说的“骨骼”,究竟是什么。
那不是百战百胜的将军,而是能够源源不断,培养出百战百胜将军的,思想与制度!
他缓缓走上前,亲自,将那面代表胜利的红色小旗,插在了李丰的阵地之上。
他没有说话,但这个动作,已是最高的褒奖。
他转过身,看着面色复杂的马超,沉声说道:“马超,个人之勇,可为将。而知己知彼,算无遗策,方可为帅。今日,你可明白了?”
马超浑身一震,他看着那座沙盘,又看了看吕布那双充满了期许的眼睛,那股深入骨髓的骄傲,第一次,被一种名为“敬畏”的情绪所动摇。他深深地,对着吕-布,也对着李丰,躬身一揖。
“马超,受教了。”
吕布欣慰地点了点头。他知道,从今天起,一头西凉的幼狮,将开始,蜕变成一头,真正懂得思考的,百兽之王。而他麾下,将会有无数个像李丰这样的将帅之才,不断涌现。
他走出讲武堂,抬头,望向那湛蓝的天空,胸中,是前所未有的,万丈豪情。
天下,可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