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二十五年的梅雨时节,丞相府收到一份罕见的请帖——户部尚书苏芷晴设宴赏梅,特邀镇国公主赴会。
沈疏桐执帖立于廊下,雨丝沾湿了帖上烫金的梅花纹。苏芷晴是她少时同窗,亦是朝中少数知交。自执掌相印后,这般私宴已许久未赴。
“告诉苏尚书,本相准时赴约。”她指尖抚过请帖落款处的晴字,想起那个总爱在学堂画梅花的少女。
苏府别院的暗香疏影阁临水而建,窗外梅林烟雨朦胧。沈疏桐到时,只见苏芷晴正俯案插花,月白襦裙上沾着零星花瓣。
“还以为丞相大人不赏脸了。”苏芷晴抬头一笑,眼角弯弯如绽开的梅瓣,“快尝尝新酿的青梅酒。”
酒过三巡,雨打梅枝声渐密。苏芷晴忽然搁杯:“听说陛下前日罢朝,是为亲自照顾染病的丞相?”
沈疏桐执筷的手微顿:“苏尚书消息灵通。”
“岂止。”苏芷晴倾身靠近,发间梅香浮动,“还听说丞相病中拉着陛下衣袖,喊了整夜的...陛下?”
酒杯突然倾倒,酒液在案上洇开深色痕迹。沈疏桐面不改色地擦拭:“醉酒胡言,当不得真。”
“是么?”苏芷晴慢条斯理地斟酒。
雨势渐猛,敲得窗棂作响。苏芷晴忽然轻笑:“说起来,御史台那群老古董等陛下及笈后又要催选皇夫了。”
沈疏桐指尖摩挲着杯沿:“陛下年岁尚小。”
“十五还小?”苏芷晴挑眉,“你十五岁时都执掌相印了。”她突然凑近,“说起来,疏桐可知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丞相长睫微颤:“苏尚书今日话多。”
“哎呀,就是好奇嘛。”苏芷晴把玩着酒盏,“我们冷情冷性的镇国公主,会不会也有动心时刻?”
雨声潺潺里,沈疏桐望着院中被打落的青梅,忽然轻声道:“或许像...明知不该触碰,却忍不住靠近的灼热。”
苏芷晴执壶的手顿了顿。
“又或许...”沈疏桐无意识抚上心口旧伤,“像旧疾复发时,既痛且痒,教人辗转难眠。”
阁内静得能听见烛泪滴落。苏芷晴缓缓斟满两杯酒:“那人...可知丞相心意?”
“不必知。”沈疏桐仰头饮尽,“就像梅花不必知道,为何年年只开在冰雪中。”
夜雨渐歇时,苏芷晴忽然拍案:“我明白了!”
她绕着沈疏桐踱步,月白裙裾扫过满地落梅:“你书房总供着白梅——是陛下最爱的花。你心间那道疤——是替陛下挡箭所留。还有...”
声音突然顿住,苏芷晴瞪大眼睛:“那日朝庭上提起陛下及笄礼,你醉酒后画的那些画像——”
沈疏桐猛地起身:“够了!”
烛火剧烈摇曳,映得她脸色苍白如纸。窗外最后一道惊雷滚过,照见丞相眼底从未有过的慌乱。
苏芷晴缓缓跪坐在地:“疏桐,你可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雨声彻底停了,唯有檐角滴水敲打石阶。沈疏桐望着水中破碎的月影,忽然轻笑:“那便诛吧。”
她转身时衣袂翻飞,像只决绝的蝶:“若能换她一世安康,九族何妨。”
离去时,苏芷晴追到廊下塞来一把伞:“等等!”
油纸伞撑开,竟是绘着红梅映雪图。伞骨间坠着玉铃,在雨夜里叮咚作响。
“去年陛下听闻我画的梅栩栩如生,特意跟我学的画梅。”苏芷晴轻声说,“画废了三百张纸,才选出最像你院中那株的。”
沈疏桐握伞的手猛然收紧。
“那孩子...”苏芷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最终化作叹息,“怕是也存着一样的心思。”
丞相府的马车行过御街,忽然被禁军拦下。
“陛下有旨,请丞相入宫议事。”
沈疏桐掀帘望去,只见宫门灯火通明。楚晏兮撑着伞站在雨里,龙袍下摆沾满泥泞,显然等了许久。
“陛下...”她刚下车便被拽住衣袖。
小女帝眼睛红肿,声音却凶得很:“孤梦见你掉进太液池了!”说着将暖炉塞进她手里,“今晚睡值房,这是圣旨!”
沈疏桐低头看去,暖炉上刻着歪歪扭扭的梅花——正是苏芷晴说的,废了三百张纸练出的笔法。
雨又下起来,敲着伞面的玉铃叮咚作响。楚晏兮突然伸手,轻轻拂去她肩头落梅:“阿疏姐姐身上...有酒气。”
丞相忽然握住那只手。在宫人震惊的目光中,将少女帝王微凉的手贴在自己心口。
“这里更烫。”她声音轻得像梦呓,“陛下可感觉到了?”
楚晏兮怔怔望着交叠的手,忽然扑进她怀里。龙涎香混着梅香,在雨夜里氤氲成暧昧的雾气。
“孤知道...”小女帝把脸埋在她颈间,“都知道...”
值房的烛光亮了整夜。翌日宫人收拾时,发现案上铺着画废的宣纸——三百张红梅映雪图,张张落款都是永熙二十五年雨夜。
而丞相府的书房里,多了把从不使用的油纸伞。唯有心腹知道,每逢雨夜,丞相总会对着伞上的红梅出神。
就像某些隐秘的心事,只能在不见天日处,悄然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