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的喧嚣早已散尽,只余更漏声声,敲打着寂静。
夜色如墨,御书房内只点了几盏宫灯,光线昏黄,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绘有万里江山的屏风上,明明距离不远,却仿佛隔着重峦叠嶂。
楚晏兮已褪去了繁重的朝服,只着一件暗绣金纹的玄色常服,墨发松松挽起,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凌厉,多了几分慵懒。
却也难掩眉宇间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她屏退了所有宫人,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她和静立在下方的沈疏桐。
空气凝滞,带着龙涎香残留的余韵,以及一种无声的张力。
楚晏兮望着几步之外,那抹清冷如霜雪的身影,最后一点强撑的帝王威仪终于土崩瓦解。
她缓缓从书案后走出,赤金凤袍的曳地长裙在身后逶迤,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里格外清晰。
烛光跃动,映照着她那张初初长开、已具倾城之姿的容颜。
及笄之年的女帝,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女的稚嫩,眉眼间的风华愈发夺目。
尤其那双桃花眼,此刻没了平日的凌厉或慵懒,只剩下水光潋滟,眼尾微微泛红,像是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直勾勾地望着沈疏桐。
“阿疏姐姐……”
她又唤了一声,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里没有外人,只有你我。你还要同我这般说话吗?”
她步步靠近,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混合着少女特有的清甜气息,丝丝缕缕地萦绕过去。
“我知道,前朝那些老臣上书劝谏,说我已及笄,当广纳侍君,开枝散叶……你是因为这个,才躲着我,才对我如此冷淡,是不是?”
她仰起脸,那双桃花眼里盛满了卑微的希冀,仿佛只要沈疏桐点一下头,她便能立刻原谅这九天来的所有冷待,
“我不在乎他们说什么!我从没想过要纳什么侍君,我的君后之位,从来……”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了生平最大的勇气,几乎是将自己一颗赤诚的、滚烫的心捧出来,递到对方面前,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
“从来,都只为你一人留着。”
话音落下,御书房内落针可闻。
楚晏兮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她紧紧盯着沈疏桐,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沈疏桐依旧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孤松。她今日未戴官帽,墨发仅以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落在颊边,更衬得她肤色冷白,面容清绝。
她生了一双极好看的眼,眼型偏长,内勾外翘,睫羽浓密,本是清冷禁欲的凤眸,此刻在烛光下,眼底却似有暗流汹涌,翻涌着痛苦、挣扎,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克制。
她看着眼前的小女帝,看着她桃花眼中毫不掩饰的爱恋与委屈,那本该装着苍生黎民的眼眸中,此刻却装满了她一人。
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唇瓣,她曾尝过,所以她知道有多软,多甜。
看着她捧出的一颗真心——那是她视若珍宝,却不得不亲手推开的东西。
袖中的手,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的伤口,那尖锐的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终于,在楚晏兮那充满期盼的目光中,沈疏桐缓缓抬眸,对上了她的视线。
那双凤眸里,所有翻腾的情绪在刹那间被强行压下,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她微微后退半步,拉开了那过分靠近的距离,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然后,她垂下眼帘,用那清冽如玉、却毫无温度的嗓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陛下,”
她刻意省略了那亲昵的称呼,语气恭敬而疏远,
“臣,不能。”
不能。
不是不愿,不是不想。
是不能。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楚晏兮所有的幻想,将她那颗捧出的心,击得粉碎。
楚晏兮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连那双总是流光溢彩的桃花眼,也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不敢置信。
她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身旁的书案,指尖冰凉,微微发抖。
她看着她,看着沈疏桐低垂的、不再与她对视的眼,看着那紧抿的、透露出决绝意味的薄唇。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
是顾忌这君臣身份?
是畏惧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还是……你沈疏桐,根本就从未对我有过半分男女之情?
无数个问题在喉间翻滚,却一个也问不出口。
巨大的委屈和心碎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眼眶酸涩得厉害,她却倔强地仰着头,不让那蓄满的泪水滑落。
沈疏桐能感受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灼热又逐渐冰冷的视线。她能想象出楚晏兮此刻会是何等模样。
她的心,同样在滴血,每一寸血肉都在叫嚣着疼痛。
那声带着哭腔的“阿疏姐姐”,那番孤注一掷的告白,如同凌迟的刀,一下下割在她的心上。
可她不能心软。
前朝虎视眈眈,狄国居心叵测,她们的身份是横亘在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天堑。
若此时放纵,将来必成致命软肋。
她宁愿此刻由她来做这个残忍的刽子手,亲手斩断这不该有的情丝,哪怕……代价是让她的小姑娘,恨她入骨。
她依旧维持着垂首的姿态,广袖下的手,紧握成拳,任由那掌心的湿濡与刺痛,提醒自己保持冷静。
“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告退。”
她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楚晏兮没有回应。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这道清冷决绝的身影,刻进骨血里。
沈疏桐等了片刻,未得回应,便再次躬身一礼,然后,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稳定地,走出了御书房。
她的背影挺直,不曾有半分犹豫和回头,很快便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直到那身影彻底不见,楚晏兮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赤金凤袍铺陈开来,如同凋零的盛大花朵。
一滴泪,终于不受控制地,从她眼角滑落,砸在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心碎的痕迹。
殿外,秋风起,吹动檐下铁马,叮咚作响,更添凄凉。
而走出殿外的沈疏桐,在踏入无人可见的转角阴影处时,脚步猛地一个踉跄,抬手扶住了冰冷的宫墙。
她剧烈地喘息着,仿佛溺水之人,一直强忍着的痛楚终于浮现在脸上。
她抬起那只一直紧握成拳的手,缓缓摊开,掌心早已被指甲掐得血肉模糊,一片狼藉。
她闭上眼,仰起头,任由秋夜的凉风拂过她冰冷的面颊,却吹不散心底那彻骨的寒与痛。
“晏晏……”
一声极轻极轻的、破碎般的低唤,消散在夜风里,无人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