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被一种过于明亮、甚至有些刺眼的光线,以及周身无处不在、尖锐刺骨的疼痛,共同拉扯着,从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中,一点点艰难地拽回现实的。
楚晏兮费力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长睫颤动了几下,才勉强适应了眼前的光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陌生的承尘——并非宫中繁复华丽的雕花彩绘,而是由一种浅色的、带着天然木纹的木材简单架构而成,简洁,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朴与宁静。
几缕明亮的阳光从半开的雕花木窗斜射进来,在空气中投下清晰的光柱,光柱里细微的尘埃缓缓浮动。
她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缓缓扫过四周。
这是一间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雅致的房间。
身下是铺着素色棉布褥子的硬板床,触感干净却算不上舒适。
靠墙立着一个同色系的木质衣柜,样式简单。窗边放着一张竹制的书案,案上摆放着几卷摊开的竹简和一个插着几支翠绿竹枝的白瓷瓶。
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苦的草药香气,混合着阳光和木材的味道,与她所熟悉的昭阳殿内龙涎香与暖阁熏香的雍容华贵截然不同。
这是哪里?
她试图撑起身子,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然而刚一用力,右肩胛和腹部右侧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痛得她眼前猛地一黑,冷汗瞬间浸湿了额角的碎发,忍不住从牙缝里倒吸了一口凉气,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嘶——”。
这细微的动静,似乎惊动了外面的人。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推开。
楚晏兮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目光首先落在门槛处。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双鞋。
并非上次昏迷前惊鸿一瞥的纯白布鞋,而是一双月白色的软底锦缎鞋,鞋面依旧一尘不染,同样用银线绣着清隽的竹叶纹路,只是样式更为精致些,与这房间的古朴相得益彰。
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上移动。
掠过那月白色的衣摆,上面用更浅的银线绣着疏落的竹影,衣料质地细腻,显然价值不菲。
再往上,是一张年轻的脸庞。
看年岁,大约只有十六七岁,面容清秀俊美,肤色白皙,眉眼干净得像雨后的远山,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纯粹。
他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竹节簪束起一部分,余下的柔顺地披在肩后。一身剪裁合体的月白色长袍,衣带和袖口处,都用细细的金线绣着连绵的竹节纹路,那金线虽细,光泽却内敛温润,衬得他整个人愈发显得温润如玉,气质干净剔透。
只是那绣工,细看之下,似乎并非顶尖匠人所为,带着些许生涩,却更添了几分独特的真实感。
楚晏兮愕然地盯着这张陌生的、年轻俊美的脸庞,脑中一片混沌。
她张了张嘴,想询问这是何处,对方是谁,然而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努力了几次,竟连一个清晰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只发出一些气若游丝的嗬嗬声。
那白衣少年见她醒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清澈的眼眸中迅速漾开惊喜的光芒。
他连忙快步走进来,手中还端着一个木质托盘,上面放着一碗浓黑的药汁和一杯清水。
“你醒了?!”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质感,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他见楚晏兮嘴唇干裂,试图说话却发不出声,立刻会意,连忙将托盘放在床边的矮几上,小心翼翼地端起那杯清水,递到她唇边,动作有些急切,却并不鲁莽,
“先别说话,喝点水润润喉。”
楚晏兮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帝王仪态和男女之防,求生的本能让她就着少年的手,小口却急切地啜饮了几口微凉的清水。
甘冽的水流滑过干灼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舒缓,虽然依旧沙哑疼痛,但至少能勉强发出声音了。
“……多谢。”
她扯了扯嗓子,声音依旧低哑破碎,如同破旧的风箱。
少年见她能说话了,脸上笑容更明朗了些,连忙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腼腆:
“没事的,没事的,你醒了就好。”
他将水杯放回托盘,又端起了那碗浓黑的药汁,递到她面前,认真地解释道:
“这是师父开的药,对你恢复伤势很有帮助的,你快趁热喝了吧。”
楚晏兮依言接过药碗。
碗壁温热,浓烈的苦涩药味直冲鼻腔。
就在她准备喝药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自己身上——那身染血破损的银甲和明黄内衫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柔软的浅蓝色细棉布寝衣,衣襟和袖口处用银线绣着清雅的流云纹路。
她不由得一怔,握着药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那少年心思细腻,立刻注意到了她这一瞬间的停滞和眼神中的愕然,白皙的脸颊瞬间泛起一层薄红,连忙解释道:
“姑、姑娘莫要误会!这衣裳不是我换的!是……是我请谷中一位师妹帮忙换的!你身上的伤口处理和包扎,也都是师妹做的!我、我绝对没有冒犯之意!”
他语气急切,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显然是生怕引起误会。
楚晏兮看着他窘迫得连耳根都红透的模样,心中那点因为陌生环境和不便而产生的警惕与尴尬,莫名消散了几分。她再次低声道:
“……多谢。”
然后,她不再犹豫,端起药碗,屏住呼吸,将那碗浓黑苦涩的药汁,小口却坚定地喝了下去。
极致的苦涩在口腔中蔓延开来,让她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但她还是强忍着不适,将碗底最后一点药汁也饮尽。
少年见她喝完药,眉头紧锁的模样,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绣着青竹的锦囊,从里面倒出一颗蜜饯,递到她面前,眼神清澈而真诚:
“药很苦吧?吃完药含一颗蜜饯,会好受很多。你要不要尝尝?”
楚晏兮看着那颗晶莹剔透的蜜饯,又看了看少年那双不掺丝毫杂质的眸子,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一种属于上位者、即便落难也未曾完全丢失的疏离与礼貌:
“多谢公子好意,药已喝完,不必了。”
她将空药碗递还给少年,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带着探究:
“是公子……救了我吗?”
少年接过药碗,听到问话,点了点头,神色恢复了之前的温和,解释道:
“嗯。我前几日在断魂渊附近采集药材,远远看到河滩上似乎有个人影在动,便过去查看。发现姑娘你伤势极重,昏迷不醒。
我……我医术尚浅,只能先用随身带的止血草药简单处理了一下你的伤口,然后便将你背了回来。”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庆幸的笑容,
“幸好,我师父前几日刚好云游归来,正在谷中。是师父他亲自出手,为你诊治,稳住了伤势。否则,单凭我,恐怕……”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楚晏兮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
断魂渊……原来自己竟坠入了那里。是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和他那位“师父”,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她看着少年清澈的眉眼,和他衣袍上那独特的、带着生涩手法的金线竹纹,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以及无数亟待解答的疑问。
这究竟是何处?他们又是何人?
然而,重伤初醒的疲惫和药力带来的困倦再次袭来,她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意识也逐渐模糊。
她知道,现在还不是追问的时候。
少年见她面露疲色,也很识趣,轻声道:“姑娘你刚醒,还需要多休息。我先不打扰你了,若有什么需要,唤我一声便可,我就在外面。”
他端起托盘,动作轻柔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重归寂静,只剩下阳光、药香,和楚晏兮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
她重新躺回枕上,望着头顶那陌生的、朴素的承尘,感受着周身依旧清晰的痛楚,心中一片茫然,却又带着一丝绝处逢生的微光。
她还活着。
而救她的人,似乎与竹,有着不解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