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疏桐离京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看似平静的朝堂下漾开层层涟漪。有人猜测这是女帝对丞相倚重依旧的证明,亦有人暗中揣度,这是帝相之间心生嫌隙,丞相被变相外放。
各种流言在朱墙内外悄然弥漫,却无人敢摆在明面上议论。
楚晏兮对此心知肚明,却并未加以理会。她依旧每日临朝,处理政务,只是那御座之旁,少了那道清冷挺拔的紫色身影,偌大的金銮殿,似乎也空旷冷清了几分。批阅奏章至深夜时,她偶尔会停下朱笔,目光掠过殿下那个空置的首位,心头会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落。
她赐下狐裘与药物,传出那句口谕,并非全然出于算计或试探。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担忧边关苦寒,担忧那人……的身体。只是这担忧,被她小心翼翼地隐藏在帝王威仪与政务需求之下,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
与此同时,伙国“求娶”的风波并未因使者的离去而彻底平息。以几位老派宗室和言官为首,认为即便不应允伙国,女帝纳夫延绵国祚之事也应提上日程,几次在朝会上或上奏折中旁敲侧击。楚晏兮或冷脸驳回,或置之不理,态度暧昧不明,更让底下的人心思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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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沈疏桐一行轻车简从,冒着凛冽风雪,一路向西。
越靠近边境,天气越是恶劣,入眼皆是白茫茫一片,官道难行,村落也愈发稀少荒凉。沈疏桐并未乘坐舒适的马车,多数时间都与护卫一同骑马而行,玄色狐裘上落满了雪花,又被体温焐化,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她首先抵达的是北疆重镇云州。守将见是丞相亲至,不敢怠慢,恭敬迎入。沈疏桐并未急着接受宴请,而是直接登上城墙,实地查看防务、军械储备,又深入军营,与普通兵士一同用饭,询问军饷发放、冬衣是否足备,细致入微。
夜里,她召见军中将领,听取军情汇报,分析狄族近期异动。她的问题犀利精准,直指要害,对边关地形、敌我态势了若指掌,令那些原本或许对这位“文臣丞相”心存轻视的悍将们,不由得收起小心思,肃然起敬。
接连数日,她马不停蹄,巡查了云州周边数个关隘、屯兵之所。所到之处,赏罚分明,体恤士卒,对克扣军饷、懈怠防务者严惩不贷,对恪尽职守、提出有益建议者则不吝嘉奖。很快,“丞相明察秋毫,爱兵如子”的名声便在边军中传开,军心为之一振。
处理完云州事务,沈疏桐并未停留,继续前往下一处边镇。风雪依旧,路途艰难。夜间宿在简陋的驿馆或军营中,她才会拿出那个锦囊,取出那个装着梅香的小香囊,置于枕畔。清冷的香气在寒冷的夜里幽幽弥漫,仿佛能驱散一些身心的疲惫,也带来一丝……遥远京城的暖意。
她会想起楚晏兮赐下狐裘时那看似淡漠的神情,想起暗卫统领传达口谕时那微妙的停顿。那句“早日归来”,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余波至今未平。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通过各地呈报的公文、军中的情报,留意京城的动向。得知朝中关于女帝纳夫的议论并未停歇,她的心便会不自觉地收紧。得知陛下似乎并未对此表现出明确倾向,甚至驳回了几个过于积极的提议,那紧绷的心弦才会稍稍松弛。
这种不受控制地被千里之外那人牵动情绪的感觉,让她感到陌生而无措。她试图用繁重的公务来麻痹自己,可每当夜深人静,那缕梅香,那句口谕,便会悄然浮现,提醒着她心底那份从未熄灭、反而因距离而愈发清晰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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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昭阳殿。
楚晏兮看着暗卫送来的、关于沈疏桐巡边行程的密报,指尖在“丞相冒雪巡营,与士卒同食”、“彻夜商议军情,次日仍精神奕奕”等字句上轻轻划过。
想象着那人在冰天雪地中奔波,在简陋环境中操劳,她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边关艰苦,她自是知晓,可看到文字描述,心中仍是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
她赐下的狐裘,可还暖和?那些药物,可曾用上?
当看到密报中提及,丞相似乎格外珍视一个随身携带的、散发着梅花香气的小香囊时,楚晏兮的指尖微微一顿,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那日让宫人特意去收集御花园中开得最盛的梅花,小心焙制出那一点香料,看来……是送对了。
这算是一种无声的回应吗?隔着千山万水,以这样一种隐秘的方式。
“陛下,”
内侍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监察司指挥使求见。”
楚晏兮收敛心神,恢复帝王的威仪:“宣。”
指挥使入内,呈上最新情报:“陛下,伙国国内似有异动。据探子回报,伙国大王病重,几位王子争夺储位日趋激烈,二王子宇文皓似已提前回国参与争夺。
其‘求娶’之举,恐更多是为了在国内争斗中增加筹码,未必真有即刻南侵之意。此外,狄族内部似乎也因寒冬和伙国局势而有所迟疑,大规模犯边的可能性降低。”
楚晏兮仔细听着,眸中精光闪动。这消息,与沈疏桐在边关观察分析后,通过正式渠道递送回京的奏报结论基本一致。
她们二人,虽相隔千里,对局势的判断却再次不谋而合。
这让她心中那份因距离而产生的空落,似乎被填满了一些。也更坚定了她之前的决策——派沈疏桐巡边,不仅是震慑边关,协调防务,更是让她能亲临其境,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孤知道了。继续严密监视伙国与狄族动向,不得松懈。”
“是。”
指挥使退下后,楚晏兮再次拿起关于沈疏桐行程的密报,目光落在最后预计的返程日期上。算算时日,若一切顺利,那人应当能在年关前赶回京城。
年关……
她沉吟片刻,提笔写下一道密旨,用上火漆,召来心腹暗卫。
“将此密旨,八百里加急,送往沈丞相处。务必亲手交到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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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沈疏桐正在朔风凛冽的玉门关内,与刚刚伤愈的萧寒以及匆匆赶来的顾清泫一同勘察防务。
萧寒伤势已无大碍,对丞相亲自前来慰军并带来大量紧缺物资感激不尽。顾清泫则依旧是那副散漫模样,但眼神却时刻不离萧寒左右,偶尔与沈疏桐视线交汇,彼此眼中都闪过一丝心照不宣的了然。
就在这时,女帝的密使到了。
屏退左右,沈疏桐接过那封带着火漆的密信。拆开一看,内容却并非新的指令或询问,而是一道看似寻常的旨意:
“着丞相沈疏桐,于腊月二十三日前,返京述职,主持年终祭典。”
旨意简洁,公事公办。但沈疏桐的目光,却久久停留在“腊月二十三”这个日期上。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也是……她的生辰。
楚晏兮记得。
不仅记得,还特意下旨,让她在这个日子之前回去。
是巧合?还是……?
沈疏桐握着密旨的手指微微收紧,心潮难以平静。她抬眸,望向东南方向,那是京城所在。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不再那么酷寒,归途的漫长也仿佛缩短了许多。
她收起密旨,对等候的暗卫道:“回复陛下,臣,遵旨。定于腊月二十三前,返京。”
暗卫领命而去。
顾清泫凑过来,挑眉笑道:“哟,陛下这是催丞相回去过年了?看来京城是少不了丞相啊。”
萧寒轻轻拉了他一下,示意他别乱说话,眼中却也带着笑意。
沈疏桐没有理会顾清泫的调侃,她转身,对萧寒正色道:
“萧将军,边关防务,万不可因狄族暂缓而松懈。伙国内乱,于我虽是喘息之机,亦需防其狗急跳墙,或狄族趁机渔利。一切,便有劳将军了。”
萧寒抱拳,神色肃然:“丞相放心,末将必竭尽全力,守好国门!”
沈疏桐点了点头,又看向顾清泫:
“顾侍郎,边关已稳,萧将军伤势亦愈,你也该回京复命了。”
顾清泫耸耸肩:“自然,自然。本侍郎可是奉旨来送药的,如今药到病除,自然该回去向陛下交差了。”他嘴上说得轻松,眼神却瞟向萧寒,带着不舍。
沈疏桐不再多言,开始安排返京事宜。归心,竟比来时,更迫切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