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意浸骨。
丞相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沈疏桐苍白而专注的侧脸。
她面前摊开着明黄的圣旨用纸,手中紫毫笔尖蘸饱了墨,正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却又极其用力地,书写着为女帝遴选新妃的婚书。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她心尖上剜下的肉,带着淋漓的鲜血和刻骨的痛楚。她强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将这出“贤臣”的戏码演到底,为那个她深爱入骨、却也亲手推开的人,挑选一个又一个“合适”的枕边人。
就在“礼部侍郎次子,年十六,品貌端正……”这一行字即将写完时,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她的心腹暗卫沈凌,甚至来不及行礼,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与惊惶:
“主子!宫中急报!陛下……陛下今夜翻了西域进贡那位阿史那云的绿头牌!人……人已经进了昭阳殿!”
“啪嗒——”
沈疏桐手中的紫毫笔,应声而断!
浓黑的墨汁如同失控的心绪,猛地泼洒在刚刚写就的婚书上,瞬间晕开一片滔天的、绝望的黑浪,将那“品貌端正”几个字彻底吞噬、扭曲。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暗卫后面还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
脑海中,只剩下那句“翻了绿头牌”、“进了昭阳殿”在疯狂回荡,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
眼前猛地浮现出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尚且年幼的楚晏兮,穿着单薄的寝衣,偷偷跑到她的值房,将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硬塞到她的掌心里,仰着小脸,眼圈红红地,带着哭腔说:
“阿疏姐姐,你若不疼我,自有别人来疼!”
那时,她只当是小孩子的气话,心疼地将那冰凉的小手捂在怀里,一遍遍耐心地哄着。
却原来,一语成谶。
她若不疼她,自有别人来疼。
而她,亲手将她推向了那些“别人”。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极致恐慌、暴怒、嫉妒以及某种濒临崩溃的疯狂,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谋划、所有的克制!
“备马!入宫!”
沈疏桐猛地站起身,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她自己。
她甚至来不及更换朝服,依旧穿着那身沾染了墨迹的紫色常服,抓起桌案旁悬挂的、先帝御赐的龙纹长剑,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书房,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夜深人静,宫门早已下钥。
但当值守宫门的禁军看到疾驰而来、手持丞相令牌、一身煞气几乎凝成实质的沈疏桐时,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那双总是清冷的凤眸,此刻燃烧着骇人的赤红,如同从地狱归来的修罗。
宫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被强行打开。
沈疏桐策马直入,马蹄踏在空旷的宫道上,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宫廷夜应有的宁静。
她无视一切宫规礼制,径直冲向那座她熟悉又陌生的帝王寝宫——昭阳殿。
殿外值守的宫人内侍,见到这般阵仗的丞相,皆吓得魂飞魄散,跪了一地,无人敢出声。
“砰——!”
昭阳殿那扇沉重的殿门,被沈疏桐一脚狠狠踹开!
巨大的声响,瞬间撕裂了殿内原本氤氲的、带着异域香料的温香软玉之气。
殿内烛火通明,轻纱罗帐低垂。
龙榻之上,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几名衣着暴露、战战兢兢的西域乐伎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而龙榻边,那个名叫阿史那云的少年,正衣衫不整地跪在脚踏上,似乎正欲上前伺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僵在原地,脸色惨白。
沈疏桐一袭染着夜露的紫色朝服,手持长剑,眼底是从未有过的疯狂与毁灭欲。
她目光如冰刃,瞬间锁定龙榻,根本无视那跪了一地的美人与少年。
“滚!”
她厉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与杀气。
那些乐伎和阿史那云如同得到特赦,连滚爬爬、惊慌失措地逃离了寝殿,顷刻间,殿内只剩下她和龙榻上的人。
楚晏兮斜倚在柔软的鸳鸯枕上,身上只着一件素色的丝绸寝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一小片白皙的肌肤,但并未过分裸露。
她云鬓微乱,脸颊带着一丝酒后的酡红,眼神却清明而冰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残忍的玩味,看着闯入者。
对于沈疏桐的突然出现,以及那骇人的气势,她似乎并不意外。
“沈相?”
楚晏兮慵懒地开口,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深夜持剑闯宫,惊扰圣驾……你这是要谋反不成?”
沈疏桐一步步走近,长剑的剑尖拖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踢开挡路的软垫,最终停在龙榻前,染着夜露与寒气的剑尖,直指榻上的楚晏兮。
“楚晏兮。”
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她,声音嘶哑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谁准你……让别人碰你?”
楚晏兮看着她这副近乎癫狂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的情绪,但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她轻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而刺耳:
“沈相是以什么身份,来过问孤的闺阁之事?”
她微微支起身子,寝衣的领口又滑落些许,目光在沈疏桐身上逡巡,语气带着刻意的羞辱与疏离:
“师尊?臣子?还是……”
她顿了顿,红唇轻启,吐出那个曾经亲密无间,如今却显得无比讽刺的称呼,
“……姐姐?”
这三个身份,如同三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沈疏桐的心上,将她一直以来用以禁锢自己、也禁锢她们关系的枷锁,彻底具象化,血淋淋地摊开在她面前。
沈疏桐忽然笑了。
那笑容,不再是以往的清冷克制,而是带着三分疯狂,七分痴妄,以及那压抑了整整十年、在此刻尽数焚毁、化为灰烬的决绝!
“以你的裙下之臣身份。”
她盯着楚晏兮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以你的囚心之人身份。”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手,用剑柄狠狠撞向自己的胸口衣襟!
只听“刺啦”一声,严谨的紫色朝服领口被粗暴地扯开,露出了心口下方一道狰狞的、陈年旧疤——那是多年前宫变之夜,她为保护当时还是小公主的楚晏兮,硬生生挡下的一箭!险些致命!
那道疤痕,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刻印着她曾经毫无保留的守护与爱恋。
“更以那个……”
她的声音带着破碎的颤音,却又异常坚定,
“为你守身如玉十年,却眼看你要宠幸别人的——疯子身份!”
“哐当!”
她将手中的长剑随意掷于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下一秒,她猛地俯身,双手撑在楚晏兮身体两侧的龙榻上,将她整个人禁锢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呼吸可闻。
楚晏兮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话语震住,看着她心口那道熟悉的疤痕,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彼此都焚烧殆尽的疯狂爱意与占有欲,一直强装的冷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沈疏桐!你放肆!给孤滚开!”
她试图推开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然而,沈疏桐却置若罔闻。
她滚烫的、带着绝望气息的吻,如同暴雨般,猝不及防地落在了楚晏兮的耳畔,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与掠夺。
“臣隐忍够了……”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敏感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沈疏桐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然,
“今夜,要么赐臣死罪……”
她的唇,缓缓下移,掠过脸颊,最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狠狠地、深深地覆上了楚晏兮那因为惊愕而微张的唇瓣。
“……要么,”
在双唇相接的间隙,她喘息着,吐出最后的话语,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与诱惑,
“请陛下亲自验收,臣这十年克制的……分量。”
这个吻,不再是记忆中元宵灯海下那带着清苦梅香的、小心翼翼的触碰,也不是往日偶尔纵容下的浅尝辄止。
它是掠夺,是惩罚,是宣告,是积累了十年、压抑了十年、最终如山洪暴发般无法阻挡的深情与欲望。
带着血腥气的铁锈味,不知是谁的唇被磕破,混合着泪水的咸涩,还有那足以将理智焚烧殆尽的炽热。
楚晏兮所有的挣扎与斥责,都被这个霸道而绝望的吻尽数堵了回去。
鎏金烛台不知被谁碰倒,哐当落地,烛火摇曳,将两人紧密纠缠、仿佛要融为一体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宫墙之上,晃动着,如同她们此刻再也无法平静的心潮。
十年的隐忍,十年的克制,在这一夜,被一道翻错的绿头牌,彻底引爆,焚毁成灰。
囚心之笼已破,内里关着的,是早已疯魔的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