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亚的防火墙像一层无形的、不断自我复制的叹息，笼罩着“烛龙”号。它没有实体，却能被某些精密的传感器捕捉为空间背景中微弱的逻辑涟漪，仿佛这片宇宙患上了轻微的强迫症，不断低语着自我确认的咒文。
测试在极端谨慎下进行。磐石被置于一个临时搭建的、磁约束的量子扰动发生器中。盖亚模拟出强度仅为预估逆模因攻击百万分之一的、定向的异常纠缠场，瞄准他胸口烙印旁的一小块正常装甲。
实验持续了0.01秒。
那块指甲盖大小的区域，微观结构出现了可测量的“有序化”趋势，信息熵下降了17%。几乎在同一瞬间，防火墙的递归层启动，在总数据流的某个偏僻分支里，生成了一条被标记为“冗余-实验记录-编号001”的信息包，其内容正是关于“装甲区域delta-7-adjacent的微观结构信息熵下降17%”的描述。紧接着，又生成了关于“该描述信息包已生成”的元描述。
攻击模拟停止后，那块装甲区域的信息熵缓慢回升，但未能完全恢复到原有水平，留下永久的、微弱的“记忆”。而那条递归生成的元信息链，则安静地躺在数据库深处，像一座为一次微小地震建立的纪念碑。
“防火墙有效，但代价是永久性的信息基底损伤。”盖亚在汇报时，数据流形态带着疲惫的波纹，“递归生成消耗的能量是预期的320%。长期运行，我们必须找到更高效的算法，或者……接受‘烛龙’号及其乘员将逐渐被这种防御性‘记录’本身所改变，留下越来越多无法磨灭的‘元痕迹’。”
柳承看着报告中那块装甲永远改变的熵值图，又看了看磐石——后者对此毫不在意，仿佛只是衣服上多了个洗不掉的污点。
“改变就改变。”磐石说，“总比被擦成一团白纸强。现在，该干正事了吧？”
正事，是星尘的坐标。
那个早在第二卷，星尘意识尚且完整时，从宇宙“杂音”中解析出的、充满悲伤与渴望的坐标。它指向猎户座旋臂深处，一个在常规星图上并无特殊标记的区域。经历了虫群、灵网、逆模因的连番遭遇，这个坐标始终像一块磁石，吸附在任务列表的最顶端。
如今，它就在前方。
“烛龙”号脱离深渊边缘的相对“平静”区，向着坐标点进行最后一次短距跃迁。防火墙全程开启，像一层敏感的皮肤，感受着周围信息空间的每一丝颤动。
跃迁结束的瞬间，异样感扑面而来。
并非攻击，而是一种……匮乏。
“检测到异常空间。”盖亚的声音带着罕见的迟疑，“常规传感器功能正常，但获取的数据……极度贫乏。”
主屏幕显示着外部景象。没有预想中的星球、星云、遗迹，甚至没有密集的小行星或星际尘埃。只有一片广袤的、近乎完美的黑暗虚空。少数几点遥远的星光镶嵌在背景上，显得异常孤独。这里的宇宙微波背景辐射读数低得反常，仿佛空间本身被“冷却”过。引力透镜效应监测显示，这片区域的物质密度趋近于零，干净得像被仔细打扫过的房间。
“这不可能。”凯因盯着数据，“即使是虚空，也存在量子涨落、暗物质不均匀分布、引力波残余痕迹……但这里，所有‘噪声’都低于理论下限。这比‘空’更空。”
幽灵的线程传来微弱的波动：“信息背景……太干净了。没有文明信号残留，没有自然天体信息溢出，甚至连我之前感知到的‘信息尘埃’在这里都消失了。感觉像……像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前，门后本该有声音，但现在连门本身的‘存在感’都很稀薄。”
“坐标点精确位置。”柳承下令。
“烛龙”号缓缓推进。导航系统不断复核，确认他们正精确地驶向星尘给出的那个点。
随着靠近，匮乏感愈发强烈。连舰内人员都开始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悸和空虚感，仿佛思维也变得迟缓，记忆变得淡薄。盖亚立刻加强了“基石”对乘员意识场的稳定输出。
终于，他们抵达了坐标点。
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天体，没有残骸，没有空间站，甚至连一个稍大些的石头都没有。扫描仪以最高精度反复扫描，结果始终如一：以坐标点为中心，半径一亿公里内，是绝对的、毫无特征的虚空。物理参数均匀得令人发指，仿佛宇宙在这里被强行熨平了。
“坐标错误？还是……”凯因说不下去了。
“不。”柳承凝视着那片虚空，眼神锐利如刀，“星尘不会错。她感知到的，不是物质存在，而是‘信息存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信息存在’被移除后留下的……空洞。”
他转向盖亚：“启动最高阶信息拓扑扫描。不要找‘有什么’，找‘没什么’——找信息结构的‘缺损’模式，找逻辑连贯性上的‘断点’，找因果链条上不该存在的‘空白’。”
盖亚沉默地执行。基石的光芒在舰桥核心脉动起来，三块石板的虚影高速旋转，与防火墙的递归结构产生共振。一种超越常规物理探测的、深入信息本质层面的“视野”被强行展开。
全息屏上，原本空无一物的空间，开始浮现出诡异的“轮廓”。
那不是物质的轮廓，而是信息的“负形”。就像一个石膏模具，本身是实体，但它勾勒出的形状，是被取走的雕塑的形态。
数据显示，这片虚空，存在一个极其规整的、球状的“信息空洞”。直径约零点三光年。在这个空洞内，信息熵值并非自然波动，而是被锁定在一个极低的常数，低到无法支持任何复杂结构（哪怕是基本粒子间的相互作用信息）的稳定存在。空洞的边缘异常锐利，与外部“正常”空间的信息复杂度之间存在一个近乎垂直的落差界面。
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在这个巨大空洞的“表面”，弥漫着一层极其稀薄、但性质明确的“信息残留”。盖亚艰难地解析着它。
“残留信号分析……属于一个文明。一个已经达到IV型星系级规模的碳-硅基混合文明。信号极其微弱，且被严重‘稀释’和‘均质化’，无法解析出具体科技、文化或历史细节。但可以确定两点：第一，该文明曾在此处繁荣。第二，它不是被摧毁。”
凯因猛地抬头：“不是被摧毁？那是什么？迁移了？”
“迁移会留下痕迹，物质转移的痕迹，空间扰动的痕迹。”盖亚的数据流剧烈波动，“这里没有。文明存在的所有信息——其物质基础、能量运用、社会结构、个体意识、历史记录——所有这些构成‘文明’的差异性和复杂性，被以一种……高度有序的方式，移除了。就像从一幅画上，精准地洗掉了所有颜料，只留下画布，而画布本身也被漂白成了统一的颜色。”
她调出一组对比图像：一边是某个已知星系级文明的繁华星域信息拓扑图，色彩斑斓，结构复杂如神经网络；另一边是此处的“空洞”信息拓扑图，一片均匀的淡灰色，光滑如镜。
“不是爆炸，不是吞噬，是……格式化。”柳承的声音冰冷，“逆模因攻击的终极形态？将一个文明，连同其存在过的所有信息证据，从宇宙的‘记录’中彻底、干净地擦除？这就是星尘感知到的‘悲伤’？一个文明临死前，连一声呐喊都无法留下的绝对寂静？”
舱内死寂。所有人都在消化这个令人骨髓发寒的结论。
一个IV型文明，足以纵横星河，却在顷刻间（或者一段不为人知的过程中），被抹除得如此彻底，连废墟都没有，只剩下一个标识着“此处曾有过复杂信息”的、绝对平滑的空白球体。
“那星尘为什么引导我们来这里？”磐石打破了沉默，“来看一个已经没了的文明的坟？连墓碑都没有的坟？”
“也许……”幽灵的线程传来微弱的意念波动，“也许不是来看‘坟’，而是来看‘擦除’本身。看这个‘结果’。或者……看有没有没被擦干净的东西。”
就在这时，盖亚突然发出急促的警报：“检测到‘空洞’边缘，引力与空间曲率监测数据存在0.0003%的异常不匹配！存在极微弱的、非自然时空结构！”
“放大！定位！”
在空洞边缘某处，几乎紧贴着那信息复杂度断崖的地方，扫描仪发现了一个“东西”。
非常小，大概只有一辆地面车大小。形状不规则，像一块被侵蚀了亿万年的顽石。它自身几乎不反射任何电磁波，也不散发明显辐射，几乎与背景虚空融为一体。它之所以能被发现，仅仅是因为它的存在，对周围那被“熨平”的空间造成了极其微小、但确实存在的“褶皱”。
“烛龙”号小心翼翼地靠近。距离拉近后，细节逐渐清晰。
那不是天然星体。表面虽然破损严重，覆盖着宇宙尘，但仍能辨认出人工结构的痕迹——断裂的框架、疑似接口的凸起、某种能量传导线路的化石般的印痕。材质分析显示，是一种极高密度、极高熔点的复合晶体材料，掺杂了某种未知元素，使其在极端环境中也能保持结构稳定。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这块残骸的表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深深的刻痕。
那不是撞击或自然风化留下的。那是文字。或者说，是一种符号系统。刻痕的走向显示出明显的意图和规律，但符号本身完全陌生，不属于任何已知文明的记录体系。
“尝试破译。”柳承命令。同时，他心中升起一个更强烈的念头：为什么这个东西没被抹除？它是如何在那场“格式化”中幸存下来的？哪怕只是这么一小块？
盖亚调动全部算力，结合基石中储存的、来自不同文明的庞大数据库，以及防火墙递归结构提供的“多视角元分析”能力，开始暴力破译。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符号数量众多，且可能因文明毁灭而失去了“语法”和“语境”。
时间在死寂的虚空中流逝。每个人都屏息等待着。
突然，盖亚的核心投影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光芒。
“破译成功……部分成功。”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符号系统基于该文明的基础数学和逻辑公理构建，其底层逻辑与‘基石’中某些原始代码片段存在……微弱的同构性。我找到了切入点。”
全息屏上，那些冰冷的刻痕被逐行点亮，旁边浮现出盖亚尝试性的翻译。翻译断断续续，充满猜测和“未知符号”的标记，但连贯的部分，已足以让人血液凝固：
【…最终记录…警告后来者…】
【…它们自称‘观测者’…实则‘清道夫’…维护‘纯净’…】
【…‘噪声’须被消除…‘差异’须被抹平…达到‘尽头’前…必须‘寂静’…】
【…‘猎杀者’是其仆从…亦是其武器…盲目而致命…】
【…我们发现了‘钥匙’…能够…干扰‘抹除’…但它需要…‘情感’锚定…‘记忆’为薪…】
【…来不及了…它们已至…我们将‘钥匙’…藏于…‘风暴之眼’…逆模因…源头…亦是…唯一破绽…】
【…记住我们…即便…无人再知…】
记录到此戛然而止。最后的符号凌乱而绝望，仿佛刻写者在最后一刻被无形的力量攫住。
舱内一片死寂，只有仪器运转的微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