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镇。
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子走投无路的味道。
这里是三不管地带,是所有失败者最后的喘息之地,也是他们腐烂发臭的坟场。
镇上的路,是用黑色的淤泥和不知谁的呕吐物铺成的,踩上去黏腻而又打滑。街道两旁的吊脚楼,像一具具被尸骸,歪歪斜斜地倚靠在一起,从腐朽的窗框里,投出麻木而又贪婪的目光。
空气里,那股子味道,像是把整个镇子都扔进了一个巨大的、装满了馊水和廉价酒精的垃圾桶里,反复发酵了上百年。
张豪走在这条街上,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那双踏过尸山血海的脚,第一次,感到了一丝生理性的不适。
他不喜欢这里。
这里没有杀气,没有战意,只有一种,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纯粹的,腐烂的绝望。
他推开一间连招牌都已经烂掉的酒馆的门。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刺鼻的恶臭,混合着汗酸、脚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迎面撞来。
酒馆里,光线昏暗得如同地窖。
十几张油腻到发亮的桌子旁,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
有输光了最后一块大洋,眼神空洞的赌鬼。
有被仇家砍掉了三根手指,只能靠给人当打手换一碗酒喝的过气刀客。
有脸上带着诡异潮红,身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正对着空气嘿嘿傻笑的瘾君子。
当张豪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唯一的光源时,酒馆内那原本嘈杂的、充满了污言秽语的喧哗,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
十几道浑浊、麻木,却又带着野兽般警惕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们本能地,从这个沉默的男人身上,嗅到了一股,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危险的气息。
但很快,当他们看到张豪身上那件同样破旧的灰色劲装,以及那张因为连日奔波而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的脸时,那份警惕,又迅速地,化作了漠然与不屑。
又一个,流落到此的倒霉蛋罢了。
酒馆,恢复了它原本的嘈杂。
张豪的目光,没有在这些“活尸”身上停留哪怕一瞬。
他的视线,穿过昏暗的、弥漫着烟雾的空气,精准地,落在了酒馆最深处,最阴暗的那个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人。
一个,几乎已经与角落里的黑暗和肮脏,融为一体的人。
他的头发油腻地纠结成一缕一缕,像一顶馊掉的破帽子,随意地搭在头上。身上那件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烂衣衫,散发着一股经年累月从未洗过的酸臭。他的脸埋在臂弯里,只能看到一双,放在桌上的,满是污垢,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的手。
那只手,正死死地,攥着一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
碗里,是半碗浑浊不堪,甚至还飘着几只死苍蝇的,最劣质的烧刀子。
这就是……无根生?
张豪的心,在那一刻,竟产生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荒谬的动摇。
他想象过无数种见面的场景。
或许,是在某个仙气缭绕的世外桃源,无根生正与天地对弈。
或许,是在某个机关重重的绝地秘境,他需要闯过重重考验,才能再次见到那个男人。
他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在这样一个,比地狱的茅厕还要肮脏的地方,见到一个,比路边最卑贱的乞丐,还要落魄的,酒鬼。
张豪沉默着,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他高大的身影,在那张油腻的小桌前,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桌上那个始终趴着的身影,似乎是感觉到了光线的变化,不耐烦地,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一张,被酒精和绝望彻底泡烂了的,浮肿的脸,出现在了张豪的视野里。
……当那双眼睛,与张豪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对视的瞬间。
时间,仿佛静止了。
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看清张豪的脸时,先是,闪过一丝,宿醉后的迷茫。
紧接着,迷茫,化作了,极致的震惊与荒诞。然后,是深入骨髓的恐惧——那是被打碎一切,道心崩溃后,面对“心魔”的本能战栗!
他握着酒碗的手剧烈颤抖,几乎要握不住。他想逃,想缩回黑暗里,继续当那条烂醉的狗。
然而,就在那份恐惧即将彻底淹没他那早已腐朽的神魂时。他看到了张豪眼神里的东西。
那里面没有胜利者的嘲讽,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
只有,平静。
以及,一种连张豪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
这份困惑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无根生用以自我麻痹的脓包。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眼神分明在问。
是啊,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是谁?我是无根生!是玩弄天下于股掌,视万法如无物的全性掌门!我怎么能允许……我怎么能允许我最大的敌人,用这种眼神看我?!
那份极致的恐惧,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加极致的、扭曲的羞耻与不甘所取代!这股羞耻感,像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他那早已冰封的心湖之上!
砸开了一道,狰狞的裂缝!
从那裂缝之中,一股被压抑了太久太久,早已被他自己遗忘的,不甘、狂傲、与睥睨天下的滔天凶焰,竟如同地底的熔岩,轰然,喷涌而出!
“哈……”
一声干涩的,如同两块生锈铁片在摩擦的笑声,从他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紧接着,笑声,越来越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了!
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笑得整个破旧的酒馆都在嗡嗡作响!
周围那些正在喝酒划拳的亡命徒,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癫狂的笑声,吓了一跳,纷纷侧目看来。
他们看到,那个平日里连多说一句话都嫌费劲,只会抱着酒碗傻笑的乞丐“阿生”,此刻,竟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那原本佝偻的,如同被生活彻底压垮的脊梁,在那癫狂的大笑声中,一寸,一寸地,缓缓挺直!
他那双原本浑浊、涣散的眼睛,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燃起光芒!
那光芒,不再是之前那种属于酒鬼的迷离。
而是一种,属于枭雄的,属于绝代凶人的,仿佛要将这片污浊的天地都彻底看穿的,骇人的精光!
他的神韵,在这一刻,彻底饱满了!神荧内敛,无垢无暇。
见自己。
见天地。
见众生。
最后,见心魔。
张豪的到来,对他而言,不是威胁。
而是,一面镜子。
一面,照出了他如今这副连狗都不如的窝囊废样子的,最残酷的,镜子!
当笑声终于停歇。
无根生,抬起那双重新变得锐利如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张豪。
他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种属于乞丐的嘶哑。
而是一种,属于全性掌门的,充满了玩味与邪性的,沙哑磁性。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了。”
“没想到,你这个,亲手打碎了我所有骄傲的‘噩梦’,竟然,会主动,送上门来。”
张豪没有理会他话语中的夹枪带棒。
他只是,在那张散发着酸臭的桌子前,缓缓地,坐了下来。
然后,看着眼前这个,上一秒还是乞丐,下一秒便神采飞扬的男人,用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别扭的语气,缓缓开口。
“虽然我知道,我说这些,有些厚颜无耻。”
“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跟我走一趟。”
“去,三一门。”